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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皇帝以秦始皇和骊山为例,不肯过于讲究,以致坚持风水的人,不能继续用这个名目
作党争的根据。
筑陵是本朝大事,有司职责所系,于是组成了一个类似于委员会的机构,成员有尚
书三人、司利监太监和高级军官数人,总其成的是定国公徐文壁和首辅申时行。军官之
所以参加这个机构,是由于大量的土木工程需要兵士的体力。徐文壁是开国勋臣徐达之
后,各种重要的礼仪都少不了由他领衔,而全部的掌划经营无疑还要由申时行一力承担。
到1587年,申时行已亲赴大峪山督工多次,其尽瘁王事的忠忱,当然会被年轻的皇帝所
体会并因此增加对于申先生的信任。
定陵的建筑经过详见于当日工部的记录报告之中,其建筑结构则因1956年的发掘而
为400年后的人们所了解。整个看来,玄宫的宗教色彩浓厚。其石制椅案缀饰以帝后的
标志如龙凤,其下缘则为莲瓣,乃是佛家传统。其懵懂于下世超生的观念,实际上是一
种希望,一种幻想。内中埋藏的金银和资质的面盆固然予人以现实化的感觉;可是木雕
的人涌马匹却又只有玩具一样大小,显示着筑陵的人将“长生不死”的观感,认作一种
心理状态,只能于半信半疑问得之。
今天,有思想的观光者,走进这座地下宫殿的玄官,感触最深的大约不会是这建筑
的壮丽豪奢,而是那一个躺在石床中间、面部虽然腐烂而头发却仍然保存完好的骷髅。
它如果还有知觉,一定不能瞑目,因为他心爱的女人,这唯一把他当成一个“人”的女
人,并没有能长眠在他的身旁。同时,走近这悲剧性的骸骨,也不能不令人为这整个帝
国扼腕。由于成宪的不可更改,一个年轻皇帝没有能把自己创造能力在政治生活中充分
使用,他的个性也无从发挥,反而被半信半疑地引导进这乌有之乡,充当了活着的祖宗。
张居正不让他习字,申时行不让他练兵,那么他贵为天子并且在年轻时取得了祖宗的身
份,对事实又有什么补益?富有诗意的哲学家说,生命不过是一种想象,这种想象可以
突破人世间的任何阻隔。这里的地下玄宫,加上潮湿霉烂的丝织品和胶结的油灯所给人
的感觉,却是无法冲破的凝固和窒息。他朱翊钧生前有九五之尊,死后被称为神宗显皇
帝,而几百年之后他带给人们最强烈的印象,仍然是命运的残酷。
至于首辅申时行,他在监督定陵工程的时候究竟产生过多少感想,又产生过多少感
慨,在留传到今天的官方文件上自然是查不到的。我们所能看到的是申时行在参与了破
土典礼以后给皇帝的祝辞:“永绥列圣之神灵,预卜万年之兆域。”我们还能看到的是
他在1586年举行正殿上梁典礼以后给皇帝的祝辞:“爱厮升栋之辰,适应小春之候。先
期则风和日暖,临时则月朗星辉。臣工妹舞以扬体,民庶欢呼而趋事。”这些辞藻上的
对偶和华丽表现了想象中的至美至善,但是皇帝和他的老师彼此也都明白,对这样的文
字不能过于认真。因为其时陵墓工程已延续多年,其耗用的财力已使国库受到影响,而
征用的军民人力,也应当使“欢呼而趋务”者感到了难以解脱的痛苦。1587年即万历十
五年国史上记有这么一条:“赔寿宫工人汤药及老弱饥号难以回乡者路费。”这条通令
不可能未经皇帝和总揽工程的首席大学上过目,但是所谓赏赐是否确实发下,发下的数
字又是否足敷使用,则无从证实了。
第五章 海瑞——古怪的模范官僚 海瑞——古怪的模范官僚(1)
1587年阳历11月13日,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海瑞在任所与世长辞。他是一个富有传
奇性的人物,对他的生平行事应该如何评论,人们曾经发生过尖锐的争执。这争执一直
延续到多少年以后还会成为问题的焦点。
和很多同僚不同,海瑞不能相信治国的根本大计是在上层悬挂一个抽象的、至美至
善的道德标准,而责成下面的人在可能范围内照办,行不通就打折扣。而他的尊重法律,
乃是按照规定的最高限度执行。如果政府发给官吏的薪给微薄到不够吃饭,那也应该毫
无怨言地接受。这种信念有他自己的行动作为证明:他官至二品,死的时候仅仅留下白
银20两,不够殓葬之资。
然则在法律教条文字不及之处,海瑞则又主张要忠实地体会法律的精神,不能因为
条文的缺漏含糊就加以忽略。例如他在南直隶巡抚任内,就曾命令把高利贷典当而当死
的田产物归原主,因而形成了一个引起全国注意的争端。
海瑞从政20多年的生活,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纠纷。他的信条和个性使他既被人尊重,
也被人遗弃。这就是说,他虽然被人仰慕,但没有人按照他的榜样办事,他的一生体现
了一个有教养的读书人服务于公众而牺牲自我的精神,但这种精神的实际作用却至为微
薄。他可以和舞台上的英雄人物一样,在情绪上激动大多数的观众;但是,当人们评论
他的政治措施,却不仅会意见分歧,而且分歧的程度极大。在各种争执之中最容易找出
的一个共通的结论,就是他的所作所为无法被接受为全体文官们办事的准则。
海瑞充分重视法律的作用并且执法不阿,但是作为一个在圣经贤传培养下成长的文
官,他又始终重视伦理道德的指导作用。他在著作中表示,人类的日常行为乃至一举一
动,都可以根据直觉归纳于善、恶两个道德范畴之内。他说,他充当地方的行政官而兼
司法官,所有诉讼,十之六七,其是非可以立即判定。只有少数的案件,是非尚有待斟
酌,这斟酌的标准是:
“凡讼之可疑者,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
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事
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以存体也。”用这样的精神来执行法律,确实与
“四书”的训示相符合。可是他出任文官并在公庭判案,上距“四书”的写作已经两千
年,距本朝的开国也已近两百年。与海瑞同时的人所不能看清楚的是,这一段有关司法
的建议恰恰暴露了我们这个帝国在制度上长期存在的困难:以熟读诗书的文人治理农民,
他们不可能改进这个司法制度,更谈不上保障人权。法律的解释和执行离不开传统的伦
理,组织上也没有对付复杂的因素和多元关系的能力。
海瑞的一生经历,就是这种制度的产物。其结果是,个人道德之长,仍不能补救组
织和技术之短。
海瑞以举人出身而进入仕途,开始被委任为福建一个县的儒学教授,任期4年。到
1558年升任浙江淳安知县的时候,他已经45岁。
这淳安县,乃是往来三省的孔道。交通发达,本县人民的负担也随之加重。原因是
按照本朝立国时所订立的财政制度,政府中的预算并无旅费一项,全国1040个驿站,名
义上由兵部掌管,实际上一切费用,即过境官员本人及其随从所需的食物、马匹和船轿
挑夫,全部由该地方负责。兵部只发给旅行人员一纸勘合:驿站所在之处,即须按照规
定供应。七品官海瑞的声名开始为人所知,就是因为他能够严厉而巧妙地拒绝了官员滥
用这种权力而增加地方上的负担。
这一段故事说,当日以文官而出任总督的胡宗宪,兼负防御倭寇的职责,居官风厉,
境内的官民无不凛然畏惧。一次,他的儿子道经淳安,随带大批人员和行李,作威作福,
对驿站的款待百般挑剔,并且凌辱驿丞。县令海瑞立即命令衙役皂隶拘捕这位公子押解
至总督衙门,并且没收了他携带的大量现银。他在呈报总督的公文内声称,这个胡公子
必系假冒,因为总督大人节望清高,不可能有这样的不肖之子,也不可能拥有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