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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情张抗抗-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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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印儿呀……    
    人都吵吵着要争着往下下。陆德低低一嗓子:躲开!就都给他让开了一条道。    
    陆德抓着柳茆子趟着雪滑到沟底,轻手轻脚地接近了那个黑影。呼噜声越发地响了,陆德竖起耳朵,怎么听怎么也不像是头猪,而是个人。再靠得近些,电棒一溜扫过去,看见了一只鞋,又看见了一只手套,再看见了一顶狗皮帽子,只是不见脸,那身子是趴着的,倒卧在雪沟底上。陆德心想,这必是个人了,也没听说猪八戒取经往北走哇?他小心绕到狗皮帽子的上风头,用鞋尖踢了那东西一脚,只听鼾声依旧,只是不动弹。他壮壮胆,伸出一只脚用力把那身子一家伙踢翻过来,手里那只四节一号电池的长筒电棒,如同一只小型探照灯,将那人的脸照得惨白如雪。    
    陆德一下愣在那儿。    
    竟然是老鹞。真是老鹞。老鹞的门牙往外撅撅着,离老远都看得见。你瞧他的嘴张那老大,牙撅在外头,牙缝里都塞满了雪沫。他睡得可真香呵,鼾声山呼海啸的。脸上那一道道灰黑色的褶子里,平日总是藏着洗不净的烦恼,可这会儿,那皱纹都被鼾声撑开了,面孔倒像块冰似的光溜。    
    陆德接着看见了老鹞胸前的血迹,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血迹摸上去冻得发硬,看来是新鲜的,裤腿和鞋上也都是血,就像一个货真价实的杀人犯。陆德的脑子嗡地一响,他对自己说这绝不可能!老鹞怎么会杀薛二呢?谁都也许会杀薛二,就是老鹞不会杀薛二!    
    班长在公路上晃电棒,喊话说陆德你咋的了?那东西是人是猪,你倒是说话呀!你就是牺牲了,也该先喊个口号吧!    
    陆德迟疑地举起电棒,挥了挥胳膊。公路上等待已久的人马,全都出溜出溜地下到了沟底。    
    绳子!把他捆上!捆结实了!班长仔细勘查了现场之后,简短地下令。他已从老鹞身上搜出了500块钱。铁证如山,百分之一百的凶杀嫌疑人没跑!班长下了结论。把他带走!    
    陆德一伙人用绳子捆绑老鹞,进行得很不顺利。尽管老鹞丝毫没有拒捕的意思,但他整个身子又沉又软,把他绑上很费了一番力气。总算七手八脚将其捉拿归案之后,班长才真正发现了麻烦:老鹞根本就走不了路。他仍然在拉风箱似的大打呼噜。身子被五花大绑的老鹞,此刻压根儿没打算醒过来。    
    忙乎了一身大汗的陆德,这时候才闻到了一股子浓烈的酒味儿。一阵一阵难闻的酒气,正从老鹞张大的嘴巴里喷发出来。陆德刚才是在是太紧张了,竟然连嗅觉都暂时丧失了。这会儿酒气直冲他的鼻腔,他顿时头晕目眩,哇一口就吐了起来。    
    老鹞愣是像一条死狗一般,被基干民兵们从雪地上拖回了连部。    
    陆德呕吐完了之后,离队伍落得老远,一个人在公路上慢吞吞地往回走。    
    血迹能证明什么呢?他想。尽管沟底的老鹞是他发现的,但也许老鹞只是刚杀了一头猪、一条狗、一只鸡而已?这是一个巧合或是误会?就像封资修的昆曲《十五贯》的那个故事。老鹞只不过是喝醉了,虽然,在喝醉的人身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但就是把陆德打死,陆德也不会相信是老鹞杀了薛二。


第四部分:何以解忧荒唐的推断

    陆德与老鹞相熟,对老鹞的那点儿底细知道得一清二楚。老鹞是陆德原先在水田连队时的一个看水工,据说在困难时期偷了老家生产队的几个红薯,被判了三年,送到北大荒来服刑。后来老家的亲人都饿死了,他刑满后没处去就留在了农场。老鹞本姓岳,东北话把岳念“药”,就被人叫成了老鹞。他干活勤快,为人热心,没啥别的毛病,就是爱喝酒,有个外号叫“药(岳)大酒壶”。他挣的钱都喝了酒,一直说不上个媳妇,是个老跑腿的。连队有个车老板子薛二,是个山东盲流,困难时期从关里老家一路要饭到了北大荒,后来被农场收留下,一直在连队赶牛车。过了几年,他从老家找来个哑巴姑娘成了亲,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脑瘫一个痴呆,个头不见长,饭量还挺大。薛二就那几十块钱工资,自家园子种点菜,到远处开荒种苞米,喂鸡养鹅,好歹算是把日子凑合下来。他和老鹞都是山东老乡,一个有家一个没家,老鹞时不时地贴补薛二家一些油盐酱醋的。薛二若是在河沟里摸着一条鲇鱼,或是套着一只野兔,家里有啥好吃的,便把老鹞找来喝酒;一喝就喝到半夜,喝得两人舌头都硬了,又哭又笑的闹得四邻不安。薛二媳妇还没得病那会儿,是个人人称赞的贤惠女人。她开了春儿给老鹞拆洗被褥、过了夏至给老鹞做棉袄棉裤、上了秋给老鹞织毛衣,不言不语的,就像是薛二的一个影子。那么些年,老鹞和薛二称兄道弟,说他俩是一家人没人不信。前几年薛二媳妇突然得了魔症,发了病满地打滚,炕上屎一片尿一片的,那屋子一掀门帘就一股子臭味,不用说知青,就是连队的职工,也没人愿上他家去。还就是老鹞不嫌弃,掏了不少钱给薛二,让他带媳妇上齐齐哈尔去看病。还不知从哪整来个偏方,上畜牧队去花钱买了母马下崽时的新鲜胞衣,让薛二熬了汤给他媳妇治病。有一次老鹞被连队派出去修水利,十天半月回不来,那薛二就像丢了魂儿似的,下了工就一个人在公路上来回溜达。到了天黑,在男生宿舍门口鬼鬼祟祟地朝里张望,有人问他干啥,他从怀里掏出一副脏兮兮的扑克牌,说想找知青跟他打扑克玩儿。知青说去去去,一会儿还开会呢。薛二悻悻地走了。那知青进屋说一句:谁有功夫跟他玩儿呀,还不得把我熏死!那些天的薛二就像个半死不活的人,谁跟他说话都爱搭不理的。直到老鹞背着臭哄哄的铺盖卷,从水利工地上回来,薛二细弱的腰杆儿立马就挺起来了。连队知青说俏皮话:啥叫臭味相投呢,看看老鹞和薛二。    
    陆德不明白,薛二和老鹞那种相依为命的交情,会有什么天大的事,让他们翻了脸呢?    
    前一阵子薛二媳妇的病还真见好,有一天陆德路过房后薛二家,见老鹞提留着一瓶老白干,正往薛二家进。老鹞说啥也非得拽着陆德进去喝一口,陆德死活不干。老鹞偏拦着陆德不让走,陆德说:躲开!老鹞说:我躲开,你躲不开!陆德火了,给了老鹞一拳,老鹞嘿嘿笑着不还手,说小伙子你没闻着炖肉的味儿?香啊,你闻闻,馋虫都出来了吧,跟我进去,你不喝酒,陪俺唠会儿嗑总行吧?陆德没辙,只好进了屋。炕桌上哪有什么肉哇,就是一碗咸菜丝儿,还有两个光屁股的娃娃。薛二老婆萎在炕梢上,披着一床黑乎乎的被子,咧着嘴冲陆德呲牙。陆德转身想走,被老鹞一把按在炕沿上。    
    秀才,想跟你请教个事儿呢。老鹞不怀好意地嘿嘿一乐。都说你这人不爱说话,你喝点儿酒试试,喝了酒,心里的话那叫多,就跟尿尿似的,想憋都憋不住啊。    
    陆德不吭声。    
    薛二说:那是,这话可真不蒙你。就说俺和你鹞大哥,一喝酒,就有说不完的话。心里头有啥不痛快的事儿,说一说,睡上一大觉,啥都忘了。这日子难哪,要不是有你老鹞哥跟我作伴儿,我都不知道活着还有个啥意思……    
    老鹞说:那也不是我能耐,是酒的能耐,虽说我买的都是最便宜的酒,你可别小瞧那劲儿。小陆子你信不,人说那鄂伦春人喝酒啊,骑着马去供销社打酒,打上一瓶子,骑着马回来,走一路喝一路,到了家门口一看,酒瓶子空了,就说我这记性哪,酒还没打上咋就回来了呢?转身又往供销社去了。人骑在马上,身子喝得里了歪斜,那人是醉得啥啥都不知道了,可那酒瓶子的口,还是朝上哩……    
    陆德笑一下,算是信了。心里却是不信的。人咋就能喝成那个样子呢,喝得啥都不知道了,怎么还能感觉到快乐呢?他想像不出这喝酒的快乐,尽管他每一天都不那么快乐。    
    薛二和老鹞,两个人共用一只缺了口子的小玻璃杯,就那么面对面坐着,夹一筷子咸菜丝儿,喝一口酒。喝得那叫有滋有味。两个人灰黄的面孔上渐渐都泛上了一层红光,像是涂了一层蜡,浑黄的眼珠子也被酒精点得贼亮。陆德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微微的感动,他想这老鹞也太孤单了,这薛二家的日子也太苦了。墙角挂着白霜,酒精却从这个人的身上,流到那个人的身体里去,这样流来流去的,寒冷的屋子也许就能变得暖和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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