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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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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是苗家码头的十兄弟,就是我请来烧芝麻船的那几个。”

“认钱不认人。有奶就是娘。靠他们办事还有不把自己搭进去的?岂只是把您家自己搭进去!连祥记商行,连我刘宗祥,都搭进去了!以我刘宗祥在租界、商界的名头,穆勉之、什么十兄弟就敢下手,可见他们不是软壳蛋!么事叫来者不善?这就叫来者不善。”

刘宗祥来回踱步。他看到的是这些事情背后的隐患。刘宗祥并不在乎谁鼓对鼓锣对锣地叫阵挑战,他怕的就是穆勉之张腊狗这类打不湿绞不干缠上了甩不脱的地痞流氓街混混。这种人不定么时侯在你背后捅一刀或朝你头上来一闷棍,也不定么时侯跑到你跟前,哥哦弟哦为你凑个场子。任何人把他们都没有办法。他们绝对是汉口这个码头城市的产物,而且绝对是与这个城市共存亡的。就像海船船底的寄生物,什么时侯船烂到没有了,它们也就没有了。对这些人,刘宗祥有自知之明,他缠不赢,连洋人也缠他们不过。莫看洋人神气活现,那是因为朝廷软,真跟这些痞子扯起皮来,洋人的头也大。张腊狗不就是洋人头痛,给他安了个“包打听”的名头么!这是把野狗养成家狗,免得它乱咬人还可以看家护院的法子。

“其实,穆勉之张腊狗同我刘宗祥一样,都是汉口的一部分,区别在于,穆勉之张腊狗他们吃汉口,而我刘宗祥在造汉口。”喝过洋墨水、生意做得天大的刘宗祥,突然生出一种木秀于林的英雄的孤独感。

“您家打算怎么办?”刘宗祥一直在冯子高写的那幅字下面踱来踱去。吴二苕一直站在门外,不敢走开,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作为车夫兼保镖,他也不能走开。

“这样吧,销往上海的芝麻生意,货款退出,重新入商行帐,赚头的一半归您家,您家再拨出来修一江春茶楼抚恤挨打的人等。一江春茶馆,并入祥记商行,作为您家在祥记的股分。”刘宗祥蓦地在那幅字下站住,面对赵吉夫,神色威严,“至于穆勉之和苗家码头的那个么十兄弟,要不闻不问,装聋作哑!”

赵吉夫还能说什么呢?刘宗祥几句话,就把他经营了多年的东西席卷一空,还冠冕堂皇滴水不漏你还不得不点头称有理。货款本来就是商行的,未买货,不说是你骗,就已经不错了。你赵吉夫用祥记商行的招牌做生意,吃祥记的饭、拿祥记的钱,赚头当然得归祥记,可老板还分一半给你,还有什么话可说?至于一江春茶楼,早就是祥记的后台,现在你赵吉夫惹了事,收过来为你赵吉夫顶着还算你的股分,这还不是最大的恩赐?赵吉夫是何等人物?对刘宗祥天衣无缝的决定,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吞!

“叫你去请先生的那个人,是不是柏泉我们吴家湾的三狗子?”赵吉夫前脚走,刘宗祥就问二苕。

“正要向您家告个急呢,我刚才请了个医生到三狗子家里,可他哥哥已经死了。伤重是一半缘由,气也是一半缘由。”

“气什么气?”

“那个姑娘伢到现在还没有回家!”

“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清楚,莫要说些半头话!”刘宗祥的急躁是下意识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吴二苕更是不明白大老板为什么对不相干的事和不相干的人,这么着急这么烦。刚才赵吉夫说那么吓人的死人翻船的事,老板都没有烦成这样子。

“天黑了好半天,那个叫秀秀的姑娘伢,就是吴丑货的姑娘,往后湖那边去买盐,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三狗子和我都往那边的铺子挨家地问了,一个铺子说是有个姑娘买了一斤盐,早就走了。”

吴二苕把事情说清楚了,刘宗祥反而沉默了。吴二苕看到老板右眼的下眼皮在明显地跳动,一扯一扯地,目光呆呆地。吴二苕很感动,这个大老板,为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乡邻的事,操心着急。都说义不生财,刘老板还真是个仁义人。

刘宗祥叹了一口气,操起电话往家里打。他想告诉家里,今天他在刘园歇。电话响了好久,佣人才接,说太太看戏去了。

“染上看戏的毛病了?”刘宗祥放下电话,在心里嘀咕。刘宗祥最不喜欢看戏,不论是中国戏还是外国戏,都不喜欢。外国戏还稍微强一点,只是扯起嗓子大声说话,尖起喉咙呵喝喝地唱。中国戏尤其讨厌,不管男女老少,都憋着喉咙唱,憋着喉咙说,脸上画的一塌糊涂,锣鼓家什吵得人直想吐。更不能容忍的是,男人化装成女人嗲声嗲气地做做唱唱,真叫人恶心,居然还有人拍巴掌!刘宗祥似乎从中国人看戏上品出了国民的心理变态。

佣人收拾床铺,进浮碧轩来,请刘宗祥歇息。刘宗祥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对吴二苕说:“回去,弯一脚!”

回去是晃子,这弯一脚是真的。二苕明白,老板要到紫竹苑去。

紫竹苑的老鸨不老,看上去三十郎当的样子。她自谦总说自己快五十的人,是要往街上倒的药渣子。真真假假扑朔迷离,是做这一行的功夫。据说她是湘军中一位协统的五姨太。协统大人率部移驻鄂西,说是剿土匪,实是杀饥民。这位协统大人极嗜一手搂着女人,一手端着酒杯看杀人。每有筵宴,他总是搂一女人,浑身乱摸乱抠,抠摸一阵,咕地喝一口酒,喝到盎然起性了,就吆喝一声:

“来人哪,来个带彩的呷酒哦!”

就有人推着一白衣白裤的“囚犯”上堂来。“囚犯”囚装在囚车里。囚车四周是细细的铁格子,中间一根长铁柱,“犯人”就绑在柱子上。刽子手横刀而立,眼睛盯着协统大人。协统大人在女人身上一阵抠摸后,再咕地喝下一口酒,空杯往地上一丢,刽子手吼一声……

“见红冲喜噢”刽子手在胸前平端大刀,随着手臂和身子那么一旋,“囚犯”的头就落到地上,闷闷地一响,那腔子里的血才挟着一股炙人的热气冲上去,然后又纷纷扬扬落洒下来,把白衫白裤的无头人洇成万朵桃花。

协统大人就喜欢这种红白对衬的景致。

协统大人原以为这就可以吓唬住土匪刁民,让他夜夜有好梦。不料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的头也让人如法泡制地取走了。不同的是,他是在梦中被人割去脑壳的,倒让他占了个死得痛快的便宜。

消息传到长沙,趁协统夫人还没有从悲痛中缓过气,趁其他几个姨太太还像热锅上的蚂蚁,五姨太就裹了一包细软,神不知鬼不觉地辗转到了汉口,操起了这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白天睡觉夜晚还是睡觉的轻松买卖。

紫竹苑的鸨妈曾经沧海,练就了一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风使舵上船抽跳的软硬本事。所以,她轻轻巧巧地就把吃黑饭的几个家伙打发了。不就是要一百两银么?只当老娘给你们的吃药钱!说是送来一头猪,明明是个大活人么!把嫩滴滴的姑娘伢塞到麻袋里头卖,心也太黑了!还不晓得这个姑娘是哪里的人?鸨妈在柴房里细细地端详这个姑娘伢。姑娘还没有醒。不晓得那几个家伙是么样把她弄昏的。这是个清清秀秀的姑娘,刚看是端正,再看是清秀,细看是俊秀,久看是佳丽!毕竟是做这个行当的,鸨妈越看越觉得一百两银子是拣了个便宜,只是这个姑娘来历不明,这个便宜未必能够吃得到口。

经常接待刘宗祥的姑娘叫陶苏。陶姑娘小小巧巧的身材,却长了个挺挺鼓鼓的胸脯子。脸相一般,只是眼睛大而凹,凹下去的深眼眶把眼睛衬得更大,像一对幽邃而忧伤的水凼。柏泉汉水老堤下的后湖,有许多这样的水凼,映着人世的悲欢离合,映着天上的云映着岸边芦苇青青的影,映着刘宗祥少年的梦……

刘宗祥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满载财富的船,不知哪里是自己的码头港湾,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载这么多财富。一条找不到泊位的满载财富的船,在人生的海洋里四处游弋、漂泊,引来无数歆羡的目光,而自己却一片茫然。他感到了水的力量。柔,绝对的无骨的柔;硬,毫无棱角的不堪重负而又蚀骨销魂的硬。

仿佛在漆黑的地洞里传来沉闷的呻吟,是那种困兽为冲出囹圄、挣脱羁绊的精疲力竭的呻吟。刘宗祥努力使自己醒过来。很艰难。他感到意识清醒好像是从地狱回到人间。他的一只手还搭在陶苏的胸脯上。烛影摇红,麻纱帐滤过的烛光更显出人生处处作客羁旅的适意和无奈。

“是你在哼吗?”不知陶苏是不是一直没有睡,烛光下的深眼眶里,眼珠子偶尔一转动,就浮出几分清婉。

“是您家在哼。”陶苏在刘宗祥脸上捋一把,似帮他清醒过来。“像是背着驮着蛮重的东西,哼得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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