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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
也怪,酒一进喉咙,老叫花子随怎么说话,都不咳嗽了。开始,老叫花子自己还没有注意到个怪现象,后来意识到了,于是,就更离不开酒了,于是,话也更多了。
汉口人对这类人有一个专门的称呼,叫他们“酒麻木”,后来干脆简称“麻木”。当然,七十多年后,这个简称,在汉口有了新的含义,那是后话了。
好一阵忙过去了,王利发发现,这个老顾客还坐在那里。一个扁扁的小瓶子,大约可装二两罢,怎么喝了这么半天还冇喝完咧?真是有功夫,修炼出来了哇!王利发暗自赞叹。他也喜欢来几口,也能这样慢慢地“润”。但像这样捏着个塞屁眼都嫌小了的瓶子,从一清早就开始,用过早的一点东西,有滋有味地润半天,还真是叫王利发佩服。
“那是,那是,脸上光溜了,脑壳上也光溜了咧——我说,大哥叻,您家真是有板眼哪,一碗萝卜牛骨头汤,一个扁瓶子,硬是就可以润一早晨哪!”
不知什么时候,王玉霞从灶间出来了。她想今天早点把门关了。今天儿子要回来。儿子出去避风,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喝这一点还算板眼?怕您家不相信咯,您家就是把一颗枯蚕豆给我,我舔一下蚕豆,抿一口这酒,说三斤多了,喝个么斤把两斤,只当好玩!”
这就是典型“麻木”的话了。凡“麻木”,对酒,最大的特点是“好”。这个“好”字要这样理解才恰如其分:酒,对于他们,少不得,也多不得。
“真是咧,就这几滴,就胡说八道起来了,还斤把两斤咧!大哥呀,您家莫像个麻木样的哦!”王玉霞脸上笑盈盈的,骂老叫花子。她晓得,老叫花子口里臭,其实,心里一点花花肠子都没有。
“么事叫像咧?本来么,哪个不晓得我是个麻木!”
“我就不晓得您家是麻木!我只晓得,您家是个喜欢喝两口的老叫花子!”
“哎呀,哎呀,公子少爷回来了,老奴这厢有礼了!”
口里没大没小,高一句低一句的,从陆小山记事起,这个风尘异人就是这个样子了。但陆小山不知道,老叫花子一看到他陆小山,总是百感交集——“个把妈,疤子哦,有这么灵醒的个儿子,你也闭得上眼睛了哇!”
第八节
“噫呃?你们说,老子么样总是驼子打伞——背湿(时)呀!听了那个么兴国的,把刘宗祥那杂种从洋行挤出去,又出钱又出力,把齐满元赶走了,指望在汉口商会会长的椅子坐一盘的。这下好,麻雀掉到粗糠里,白欢喜了一场!”
穆勉之气鼓鼓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像一头受了伤的狼。
“大哥,您家莫怄气,那个么商会的个狗屁会长,有个么做头唦!就是多在台子上坐一下子的个事!”毛玉堂小心翼翼地劝。
“是的唦,是的唦,大哥,是不值得怄!您家就是做这个么买办,也冇看到么好处!生意总不是靠我们自己去做!那些当官的,还有那些长一张嘴巴子到处说的,不都是想在大哥这里得点好处?都是抽了鸡巴就不认人的,是么好东西!”孙猴子也劝。
在穆勉之的兄弟们中,孙猴子是最关心他大哥的。可以说,他是真正忧大哥之忧,喜大哥之喜的。看到穆勉之心里不舒服,孙猴子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
“嗯,老五哇,你说得在点。老六噢,您家那是劝我的话,要是真的照您家那样去做,中华民国的总统,都冇得人去做了。硬邦邦的一把椅子,还抢过去抢过来,打得天下都不安生,为么事?真的就是为坐一坐?兄弟叻,都是生意呀!”
尽管两个兄弟的话都没有解决什么问题,但是,自己倾诉了,人家也抚慰了,还能指望在自己弟兄们中得到太多的东西吗?
“大哥叻,您家像这样一说咧,我们这些做兄弟的,就放心了。我是怕您家怄气,就说些折本倒算、赚钱顺算的话。要是真把个么商会会长的帽子您家戴,怎么冇得好处咧?把戏总是靠人去变的唦。茅厕里头的臭屎都能变出钱来,一个商会的会长,还变不出钱来!”
这才是毛芋头的真心话。看来,毛芋头是越来越有心计了。
毛芋头的心智,也是在这多年黑道白道生意场中斗出来的。很多人并不了解这个形象猥琐、言语生厌的人物。尤其是他那一头的瘌痢壳和一口的脏话,常常让人唯恐避之而无不及,谁还去注意他是不是有心计呢!其实,他和孙猴子都还算是有心计的人,只不过,两人的心计表现形式不大相同。毛芋头是用成天口里骂骂咧咧的一派粗俗,把他的心计掩盖起来,让你觉得,在这方面,他是个一点危险都没有的人。孙猴子不同,平时话就不多,说话带出的“渣滓”也不多。除了长得像猴子,看上去精眼毛贼的,其实,在穆勉之的弟兄中,除非逼急了,他最不爱动害人的心思。
穆勉之又朝毛芋头和孙猴子看了一眼。
嘿嘿,真是看不出咧,我的这两个兄弟,都学贼了咧!都晓得动心思了!穆勉之仍然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不过,这时候,他已经不是怀着激愤的心情在走了。他是在犹豫,装在心里好几天的一件事,要不要拿出来,和这两个兄弟商量一下。
山东籍的湖北督军齐满元卷款逃离省城的第三天,又召开了一次商会会议。不过,这次会议的召集人,不是汉口华商商会会长周伯年,或者说,会议的实际召集人不是周伯年,而是新上任的湖北督军栾耀祖。
会议是怎么开始的,又是怎么结束的,穆勉之印象都模糊了。就两个字记得牢:
要钱——除了要钱,还是要钱。反正是走了一匹饱狗子,又来了一匹饿狗子。
穆勉之倒还记得,栾督军作了摊派要钱的演说,磕碰着马靴上的马刺,很有节奏、很有气派地走了之后,会场上突然一阵寂静。对这一阵寂静,他印象太深刻了。因为太像深夜的荒冢坟场了。甚至比深夜的荒冢坟场显得更冷寂。深夜的荒冢坟场,虽然没有人声,总还有蛐蛐之类虫子的声音哦!这太可怕了。好在,这一阵寂静的时间不长,很快就被一阵嘤嘤嗡嗡的嘈杂声所代替。
“周会长,您家这是唱的哪出戏呀,么样,捉放曹?”
汉正街槽坊业的代表彭大年,最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连他都觉得这太让人受不了。
“呃,周会长,人家栾督军是投笔从戎,您家咧,几时弃商从戎了呀?”
绰号“添一把”的田易发,把矮胖墩墩的身子从周伯年身边移开去,临移开之前,细声细气地发了一句牢骚。
“穆先生,您家是不是说一说咧?前些时,您家一鼓噪,不就把个山东督军赶走了么!今日这场面,不是您家盼的么!”周伯年朝穆勉之丢过一句带刺的话。
周伯年心里有气。但是,他不能对着像彭大年、田易发这样的同仁发脾气。这都是些厚道的生意人。他们做的,都是老实生意。像他们这些做老实生意或小本生意的商人,对这种今天收钱、明天派捐的事,自然是深恶痛绝且胆战心惊的。他们说两句不中听的话,也不为过。哪个叫自己是会长咧。你穆勉之就不同了咧。
平时,用正经生意装门面,拼命做黑道生意赚钱,还搞些“吃黑”的勾当。这也就罢了,前些时,你要出风头露脸,拿出一副要把我这会长扒到旁边去的架势,承头筹款赶什么齐满元,说他是吸血鬼,又是外省人。真是,一匹狗子吃饱了,再怎么吃,也有限么!这下好了,来一匹眼睛都绿了的狗饿子!你姓穆的今日总要有个说法吧!
“周会长,您家这像是在下我的卡子啊?也真是太抬举我穆勉之了咧!”穆勉之没想到周伯年会突然发难。
在汉口商界,周伯年有忠厚长者的口碑。周伯年常说,经商要紧的是有道。盗尚且有道,何况经商咧!将本求利,本大大做,本小小做,这是为商之道。守着这个道,再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搞出一点真板眼来,那才是真本事,才是我们商人中的大手笔。经商不守经商之道,冇得一点规矩,撮白日哄,歪门邪道,不是正经生意人。还有一桩,周伯年最见不得外国人在汉口横行霸道。做生意的洋行,就凭脸上的高鼻子凹眼睛,瞅准中国当官的冇得胆气,不敢管这些外国人,也是欺行霸市,玩刁耍蛮。在这一点上,周伯年甚至对刘宗祥都有微词。
周伯年刚刚把眼光从刘宗祥脸上扫过,就听见穆勉之敞开喉咙的反击。
穆勉之的脸色也实在难看。周正的国字脸,整个一片猪肝色。他把长袍的下摆从膝盖上一抖,虎地一下就站了起来。那样子,像是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