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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躁-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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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疙瘩也得意了,说:“她真的待我好,一心让我娶了她,我正作难!你们喝过茶吗,那儿有云南沱茶,熬了好提神,我让她扔一块下来!”便荡了排到那小屋近处,一声呼哨,窗口真的趴一个女人,三十出头,脸面十分洁净。大空也惊叹这么个俊俏寡妇倒能一心在乌面兽身上。那寡妇和石疙瘩说话,扔下一块纸裹的沱茶,末了说:“疙瘩,把衣服穿好,别着了凉,你不知道风要渗进你骨头里吗?”

沱茶在一只壶里熬着,好多船上的人都集了来。这些人全是从寨城采买毕的,一趟船挣了钱,差不多又都花销了。他们议论得最多的,是寨城里货物的价格。“×他娘的,什么都涨了价,就是老子的个子不长!地位不长!咱们河运队要说赚钱也真赚钱,拿到咱手的又是几成呢?田一申经管货栈,怎么又多了几个采购员,还那么几个女的?蔡大安做信贷,又做队长,一个国家干部得双料钱,亏他一天趾高气扬的,又喂了一条狼狗!我几时吆那条狗来勒死了,咱们吃狗肉!”

七老汉说:“有个河运队还是比没个河运队好,咱撑船的就只管撑船。要我着气的是咱出了力,好名儿全让田中正他们领导占去!听寨城人讲,论县上强硬的乡政府,还数田中正,说他是组织农民致富的典型,怕要往上提一提了!×他娘的,提谁降谁与咱无事,只是巩家往后越发势败了。”

一个说:“田家的官都是七品以下的,巩家的势力在州城里,听说白石寨的工作在州里却排不到前边去。”

东胜说:“你管球人家哩!福运,你近日见着金狗了吗,他能让上边领导注意到扶助贫困户的事,可他知道不知道倒让田中正成了扶贫致富的英雄?”

福运说:“你知道不知道,县上为什么没有开成现场会?你瞧着吧,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他田中正也不会太张狂了!”他想起整治田中正的事,突然充满了一种豪气,忍不住要说出那一晚的经过。

大空用脚把福运的腿踢了一下,福运也就改了口说:“金狗本来是可以当河运队队长的,可你们都不争着要求,他现在走了,做了记者,是不能具体管到河运队的。田中正让我和大空也到河运队,若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不去,要去,依我说得让大空当个队长!大空,你将来成事了,就提拔咱这杂姓吧!”

大空笑而不答。

七老汉说:“大空你这样子,好像真的将来要做官?你也球不顶的,你没根没基,说话只是直来,比金狗还欠几成火色,你不是做官的材料!”

大空说:“我要是真做官了呢?”

七老汉说:“像你这人,唱个花脸还可以,做主角吗,这些跟你一块撑船的,不但沾不了福,反要招祸的,你信不信?官位怪得很,什么好人上去做了就变!”

大空哈哈大乐,道:“好呀七伯,那我真的做了,第一个就杀你!”就突然连打了几个喷嚏,想,咱在这里混说什么,人家逛了寨城,该采买的东西都采买了。便对福运说:“咱陪不起七伯闲工夫了,咱进寨城去吧!”

两人从船上跳上岸,雷大空在商店买了一斤盐,一斤醋,五斤挂面,准备了排上的吃喝,路过南正街戏院,正出售秦腔《赵氏孤儿》票,福运要看,大空说:“你要看你去看,我不稀罕戏文哩!我在排上等你,戏一完就回来,咱明日天不亮就开排呀!”自个提了吃喝摇头晃脑而去了。

福运看完秦腔,回到排上,却不见了雷大空。问旁边船上的人,七老汉一伙早已去了货栈歇身,留下守船货的人说,刚才来了几个公安局的人,突然包围了渡口。大空正喝酒,当时看见带领公安局人的有田一申和蔡大安,还举了酒杯喊道:“又抓什么坏人了?来喝一盅吧!”田一申和蔡大安就上了船,一盅喝罢,忽地按住了他,公安局的人就拿铐子铐了他的手。大空使劲挣扎,质问:“你们为什么铐我?”那公安局的就说:“你破坏改革,殴打伤害坚持改革的领导干部!”大空又喊叫:“我那是自卫,他田中正到……”话未说完,田一申就一拳将他打晕,拖上岸拉走了。

福运一言未发,倒坐在船头上。

这天夜里,福运在公安局的门口跑来跑去,但大门紧关,在对面街檐下蹲着,一眼一眼看那扇铁大门,铁门在门楼高处的两颗灯泡下闪动黑光。他满面泪水,无力进去营救大空,白石寨城无一个他认识的有办法的人,只是千声万声恨骂田中正,恨骂田一申和蔡大安。末了,突然记起一个人来,急忙忙向北街一座小楼处跑,那是一个小院,大门叫不开,立在街道朝楼上三层的一个窗子喊。窗子开了,金狗头探出来,福运叫道:

“金狗,金狗……”哇地痛哭,泣不成声。

这一夜,金狗正在赶写一篇文章,到了夜里两点才丢开笔纸睡下。倏忽间,他发觉有人到他房间来,定睛看时,是小水、福运和大空,小水一身孝白,福运和大空则皂衣。他觉得他们都年轻又漂亮,相见都来拉着他的手,要他一同去州河里放排。他高兴地去了,一直步行到寨城南门外渡口上,河面上果然停泊着福运的木排。四人上去,排就悠悠地动,小水用大而热烈的眼睛看他,他也看她,但很快避开了目光,心里乱糟糟地不知说什么,干什么,望着排下的水说:“州河好深啊!”小水说:“你别坐得那么靠边,这水浮躁得很!”一句未了,河面起了大风,水波兴动,排颠簸不已。他说:“大空,让我撑!”大空笑道:“你不相信我吗?你是州河上一条龙,我也是一条蛟哩!我自信我的水性!”他说:“你别逞能,你在洪水期将三张排连着撑过吗?”大空说:“你瞧吧!”没想排突然倾斜起来,一下子将大空和福运掀下河去,河水灰浊,立即没了其顶。他大叫了一声,扑了起来,竟发现自己坐在床上,被子全被蹬下床去,自己是一头一身汗,方明白刚才是做了一场噩梦。看房子动静时,四壁墙上有什么晃动,忽大忽小,变幻无常,金狗毛骨顿时悚然,极度恐怖,定睛再看时,原是远远的街灯亮着,将室外的清桐树枝映影在墙上。金狗到底是胆大的,他重新睡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回想起刚才的梦,觉得几分蹊跷:与小水分手之后,他几乎常常晚上睡觉前企望能做梦见到她,但却一直未梦到,这些日子里,毫无这种欲望了,倒这般清清楚楚地梦见了小水。奇怪的更是小水怎么穿了孝衣,福运和大空穿了皂衣,“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是自己久而久之祝福他们幸福的原因吗?但对于木排倾覆,福运和大空落水没顶则感到几分不安,金狗在家时,听和尚说过人落灰浊水中为凶,这是不是什么兆征呢?金狗立即就否定了:民间不是常说,梦是反过儿的,做梦谁死了,谁才是活得旺的!这么思想一番,渐渐心里平静,迷迷糊糊又复睡去。

福运在屋外的呐喊,第一声他就听见了,还以为又在梦中,待到二声三声呐喊之后,他听出这确确实实是福运的声音,声音是那么痛苦和惊慌,金狗心就惊了!等将福运叫回房里来,他第一句就问:“出什么事了?!”

福运则刷刷地两行泪流,只字也诉不清白。金狗浑身都凉了,摇着福运道:“小水怎么啦?你说呀,说话呀!”福运还是一句话说不出来,金狗知道他是急惊发懵了,当即打了福

运一个耳光,福运哇的一声号啕大哭,道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金狗反倒冷静了,他取出了香烟,给福运一支,一支自己抽起来,直抽到烟火烧着了指头,狠狠地揉掉了,说:“好啊,田中正,你竟这么无法无天了!公安机关是国家的专政工具,又不是田家的看家狗,仙游川已不是你胡作非为的地方了!”就推开桌上未完成的通讯文章,拿纸取笔要以福运、小水当事人的名义给公安局书写起申诉书来。福运大字不识,一直趴在桌边静守,金狗问一句,答一句,泪水汪汪的,将一滴泪跌落在稿纸上。

金狗说:“福运哥,你不要太难受,这事大空是做得有些过火,但话退回来说,也应该,甭说剁断一个脚指头,就是打折他的脊梁骨也不解恨。你们错就错在当时没将他扭起来,让仙游川的人都知道了,那他就不敢这么以权抓人!”

福运说:“想他是个书记,面子上给他顾顾,只说让他吃个哑巴亏……”

金狗说:“顾了他的脸,他就要你的命哩!小水怎么样,还好吗?”

福运说:“还好,她在家给你织床单,下次我来,就能给你捎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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