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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囚-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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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卿却觉得自己的妻子不仅不配作自己的衣服,甚至连自己的皮鞋也不配作……无非是皮鞋的几点干泥而已。如果自己的妻子能作一个识时务的俊杰,自己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章如月扶上县委书记太太的位置。

人死了不能复活,婚姻死亡了婚姻双方便应该立刻各奔东西,她应该明白才是,有人把程家卿理解为那种私心膨胀了便与苗条的女人进行平衡与互补的人。其实是理解错了,已过四十的程家卿官至县处级,他明白这将是他一生中最合适的位置,在这个合适的位置上,他觉得还应该找个合适的女人按照他的观点和概念,在纷纭繁杂的人世,合适的位置和合适的女人是人生的两项硬指标。以致在他的头脑里已经萌生出一些果断的想法,尽管那还只是一团乱麻、一片混沌。自从邂逅了章如月,这想法开始具体化了。与章如月的邂逅,程家卿不认为是一场艳遇,他认为是一个进入完整人生的契机。

“合适是什么?合适是楔子入进样子,进入鞋子时不存在缝隙的那种感觉,难以用语言来表达。不合适的不和谐处我们通常体会不到,只有将它放大,我们才觉得它可笑。

譬如用一把铁锤去敲打绣花针而不是用它去敲打铁钉,这行为便是古怪而可笑的,其实细微的不合适也是非常古怪而可笑的。当一粒小石子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硌在你的鞋里,你的脚,你的腿,甚至你脸上的肌肉都会变得古怪而可笑起来。”

程家卿想将他的婚姻精微到显微镜才能发现的差异上,他提出离婚时,忽视了他的阻力。他的妻子不敢将过错归咎于程家卿,而是盲目地归咎于自己。来自自身的压力使她一夜之间几乎白了全部头发,并因此导致了她的精神崩溃。程家卿尚未走进法院实施离婚行动,他的妻子就已经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他从法庭上获得了一纸离婚证书,却赢得不光彩。不,他没有赢,他垂头丧气走出来时,活像一个输得精光的赌徒,与一个精神病人的离婚,违背了他的初衷。

与此同时,来自舆论的压力像十万伏兵一下子从四面八方的草丛中带着武器冒出头来。程家卿躲避不及,心急如焚。他惟一的儿子也把白眼横在他通向另一次婚姻的道路上,像一只虎视眈眈的老虎。程家卿不再提他的合适理论他的那套理论连他自己都感到古怪可笑起来,谁会想到,那个小石硌在鞋里的人并不可笑,可笑的正是自己。嘁!

他对与章如月组成美好家庭的渴望,就像裹着霞光的大雾,在冉冉升起的太阳的逼视下,顷刻之间就要消失殆尽,而章如月含着泪水的秀丽胴体也要随雾而去。她那对睫毛上闪闪发亮的泪水叫人不忍再看。一切都像在一场雾里,一切都迈着猫的步子,轻轻地来,又轻轻地散去。莲花开罢罂粟开,一切都作昙花现,他不想连累章如月。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组织上并没有将他打入另册,也没有对他撒手不管。吴城地委只是擦破一点皮似地象征性地处分了他,降了一级工资,他不是谋杀犯,他还有救。他像一匹被人围着臭揍了一顿的灰狼,灰溜溜地离开了棕榈,他被安排在与棕榈县四十公里的吴城市科委,四十公里不算近,但是他留在棕榈的臭味还是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一样追随着他,并在吴城绕了三圈,于是他便很快名满吴城了。人在官场中,就这点不好。举手投足中蕴藏的含意老百姓都想知道,仿佛官人的举手投足格外与众不同。谁想当官,好,你当就是了。谁要是稍稍越轨,便不亚于火车相撞了;谁要在岸边稍稍滑了一下脚,那便是满城风雨了;谁要闹出一点小小的绯闻,那更是如同白天看一群接一群的裸女挥舞着小旗上街游行一样,叫人兴奋得发抖。想知道而不知道政治内幕的人对官员们的报复就是抓住他们私生活的一个缺口,狠狠撕开,大肆渲染。每件事情,即便从情理上来说是势所必至的,我们也无法自始至终把它的本来面目看得一清二楚,因此丑化和美化都由某些人来操纵。某些人也是我们中的某些人,报复是我们人类共同的本性。往往有抓住别人生活中某个确有其事的细节,就忙不迭地引出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的结论,或者根据刚刚发现的一丁点儿事实,就立时做出根本风马牛不相及的解释。作为众矢之的程家卿,知道众怒难犯的涵义。他不能指责组织上的薄情,相反他还要感谢组织上的关怀,因为影响极坏的名声是棕榈县老百姓赋予他的荆冠。尽管他和章如月制造出了一枚重磅炸弹,并没有使棕榈的任何人受伤,更别说产生血肉模糊、一片呻吟的效果了。要说受伤,受伤的仅仅只是他和章如月两人而已。

来到吴城的程家卿变得深居简出,科委是个经费不多、比较轻松的单位,这很适宜他。天天做功课似的枯燥刻板的生活规律和雷同的生活节奏,并没有败坏他的情绪。惟一令他不快的是单位上的女同志见了他便不敢说话,不敢直视,同志间的握手也免了,看他的眼神活像看一个艾滋病患者,一个全副武装的恶魔。90年大家的工资都比较低,程家卿常吃的是面条。炸酱面,龙虾面,牛肉面,他都尝过。有时候他也想想章如月,不由得他不想。章如月那耀眼的光彩,给他的不亚于海底火山喷发和海底地震的刺激与震荡,令他回味无穷。只要无事可做,他的思绪便会飘得很远。眼前不时会浮现出一幅蓝蓝的幽远的场景,以章如月为中心绵延生成一片朦胧而飘移不定的地带。他走不进去,她走不出来。仿佛隔着幽冥的生死,两人空自守望,心比青梅更酸,他对他与章如月的婚姻不存奢望。章如月是那样率真和热切,而与她相比,自己却是多么卑下轻浮,逼疯妻子的恶名就像刺在脊背上的图案,自己注定要背负终生,永远洗刷不去。难道也希望她与自己来共同背负这样一个恶名吗?难道自己希望别人对着自己和章如月的背脊说“这是一对奸夫淫妇”吗?不,不能。自己已经害了一个女人,不能再害另一个了!可是,已经存在的许许多多个场合,许许多多次作乐的机会,难道就这样被造物主一笔勾销并打下永远不再的封锁的烙印吗?鸳梦重温,难道是真的不可能了吗?

在他离开棕榈三个月后的一天,章如月找到了他。她急切的敲门声像逃跑之前的囚犯用铁锤砸在铁链上。门只开到一半,便有什么不顾一切地挤了进来,接着一团光彩扑进了程家卿的怀里,死死地抱住了他。顿时一个女人的呜咽像一缕绕在古弦上的轻烟在他怀里游弋,摇曳起来。程家卿凝视着她泫然闪光的眼泪。

“噢,好了好了,别哭,别哭。”

程家卿轻轻地安慰着,他认准了怀中的人儿便是他日夜思盼梦萦魂牵的火辣辣的情和湿漉漉的爱,朦胧星光,树蜜,颤栗,以及疼痛。

他企盼此时天空中正好有一棵神树,将硕大的一滴树脂滚烫地滴下来,把他和章如月的四肢和身体,头发和脑袋,全卷进去,包裹起来,从此埋入地下,让他们从此不问世事。既不活转来,也不死去,只是凝固,凝固,凝固成玲珑剔透的透明琥珀,让千年万年之后的人们挖掘出来,惊异于世界上未曾有过的奇迹。

把她的脸移到手掌中端详,才发现她大理石般明净的脸是那样苍白。她的脸上尽管带着泪水,但是布满孩子气似的喜悦,一种细腻而完整的喜悦,她澄莹的秀发并不凌乱,她笑了,好像额头周围自然卷曲的发丝仿佛就是从河中心欢快地喊着一二一向岸边推进乍起的一小股潮水,叫人看了心旌飘摇,又无限忧伤。

“我很抱歉,让你受苦了。”

程家卿一言既出,章如月泪如泉涌。她的心已经为了那不可见的道德品行高尚与否的检验在自受了许多不明不白的箭伤。程家卿的这一句话,又在她旧伤处掀开了新的创口,勾起了她的种种不堪忍受的回忆。不错,她是流泪了。可是还有什么比泪水更真更美的事物呢?你说,真的和美的,那件事物,不是来源于痛苦呢?

牵着她的手臂,顺着她的皮肤一半是慰藉一半是怜爱地自下而上地摩挲,她的皮肤依然丝绸般光滑。光滑?哦,不,有了变化。程家卿正欲捋起她的袖子,她却一闪身,避开,去擦她的泪了。难道是一条刚刚蜕完皮的老蛇不愿让人看见它的新皮吗?不像。

程家卿顿时疑窦丛生,他有弄个水落石出的念头,于是他佯作生气,趁章如月未回过头来,闪电般地抓住了她。

呀,是伤痕。

最醒目的墨葡萄色的瘀伤和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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