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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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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润不清楚父母与马师傅签的合约细节,他没有想到,连大门洞也割让一半给了时装店。原先的两扇黑漆木门只剩下了半幅,门洞后面形成了一条莫名其妙的夹弄,很黑,很窄。保润小心地扛着自行车通过夹弄,心里憋闷,嘴里大声叫起母亲的名字,粟宝珍,恭喜你,明年就成万元户了!

厨房里响起锅盖落地的声音,母亲在煤气灶边回应道,你讽刺谁呢?我们老了,钱也带不到火葬场,腾房子挣点钱,都是为了谁?我们要当万元户,都是为了谁啊?你这孩子,是吃粮食长大的?

他没有反对过父母的发家致富之路,但一切付诸现实之后,他发现了那条道路的泥泞之处,有点下贱,有点冷酷。这个家割让之后,局促了许多,也陌生了许多,屋檐下卑微而贫贱的气息愈加浓重了。保润有点厌恶这个家。厌恶七十年代的家具,厌恶潮湿的墙泥斑驳的墙壁,厌恶昏暗的十五瓦白炽灯,甚至厌恶桌上的青边大碗。母亲把晚餐端上餐桌,他斜着眼睛说,都成万元户了,还用这破碗?还吃油渣炒白菜?给我钱,我去买点卤牛肉来吃!

母亲看他更不顺眼。他从母亲的铁盒子里拿过钱,这个事实无法掩盖。晚餐过后,母亲来问他那八十元钱的下落,他心虚,轻描淡写地说,算我借你的行不行?不就是八十块吗?看你那样子,像是天塌下来了。母亲追问他,你是不是交了女朋友,约会花掉的钱?他不说话,鼻孔里发出一声莫名的冷笑。这样的态度让母亲觉得可疑,盘问便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尖锐了,你哑巴了?拿那么多钱到底干什么去了?去赌了,还是去嫖了?他一下子恼了,大叫道,我天天伺候爷爷,上哪儿赌,上哪儿嫖?你们不是有钱了吗?我大便没草纸,那八十块钱,让我擦屁股了!母亲气急了,抓起一个锅刷冲过来,啪啪地打他的脑袋,我算看透了你这个孩子,你不是吃粮食长大的,你是吃屎长大的!八十块钱啊,不明不白的弄没了,你倒像吃了枪药?

现在他难得回家,一回家,照旧迎来一个烦人的夜晚。保润听见母亲在楼下的房间里咒骂他,骂一会儿便调转枪口,开始抱怨父亲无能,教子无方,又责怪祖父遗传细胞不好,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个家里的三代男人,脑子不是少一窍,就是多一窍。母亲的怨诉有母亲的风格,无论愤怒与悲伤,都有着缓慢的节奏以及紊乱的方向。其后,母亲开始老调重弹,检讨自己的一生,她断定自己一生的悲剧从嫁入这个家庭开始,找错了婆家,嫁错了人,生错了儿,错一步错一生,再怎么努力,也就是个苦命人了。

对于母亲宏观的全方位的批判,保润早已习惯,他说,妈,你好幽默。这是唯一的回应。睡觉前他从柜子里找出了一条裤子,搭在椅子上,准备明天更换。那条穿脏了的旧裤子,被他往楼下一扔,没扔远,落在楼梯口了,他过去捡起裤子,闻到裤管上依稀还散发着兔粪的气味。他又掏了一遍口袋,摸到口袋深处的两张皱巴巴的票根,一红一绿,两张票根,它们紧紧地卷在一起了。他小心地展开来,工人文化宫,旱冰场,四月四号,这些细小的文字记载了一个雨天湿润的信息,慢慢地绽放,在灯光下狡黠地眨巴着眼睛,也许在向他道晚安,也许只是提醒他:把我们留下吧,留下做个纪念。

他留下了两张票根,把它们塞到了枕头下面。

家里的枕头很软,被窝里很好。棉被上有阳光留下的香味,那香味使他安静,也使他困倦。母亲悲愤的声音断断续续浮上阁楼,经过散漫的变奏,渐渐成了他的催眠曲。

一朵云从临街的小窗挤进阁楼,沿着多角形的天花板款款浮动,几乎触手可及。他认识那朵云。那朵云的面孔,是一张少女清新纯洁的面孔,带着促狭傲慢的微笑。他知道那朵云的名字。空气中弥漫着淡蓝色的雾气和栀子花香,那朵云降落下来,居然有两只脚,穿着一双浅绿色的旱冰鞋。他好奇地张开了双臂,但是他抱不住云,抱住的是一团虚无。即使在梦里,他也清楚地意识到,那是一朵云,那是一个少女抱不住的魂。他起床开灯,关上了临街的小窗,云被阻隔在窗外了,梦依然结伴而来,后半夜的梦与现实成功焊接,焊出一片巨大的旱冰场。旱冰场悬浮于半空,微微颤动,状如一块椭圆形的漂浮的巨毯。一群陌生的男孩沿着巨毯的边缘站立,像一圈路灯的灯柱。灯光很亮,他看见仙女的绿色旱冰鞋放射出两片绿光,在巨毯上跳跃。别人都轻易地攀上了巨毯,只有他上不去。巨毯上男孩的队伍越来越庞大,他们众星捧月,与仙女组成S形的路线,沿着巨毯的弧线行进,一路欢呼。S形的仙女。S形的快乐。他能听见仙女夸张的笑声,还隐约听见了巨毯的纤维丝断裂的声音。他想跳,跳,跳起来抓住那块巨毯,把它从空中抽掉,但是他的手够不到,怎么也够不到。他够不到巨毯,他够不到仙女。

他的手在绝望地攀援,充满了愤怒,愤怒通过灼热的指尖,先压迫他,然后又挑逗他,他的手因此下探,不断地下探。一阵酥痒的快感集中在保润的小腹以下,忽然不可抑止地喷发了。这么深奥的梦,这么愤怒的梦,终究还是引发了雷同的结果,噗地一声。喷发。喷发。他在黑暗中醒来,不免有点羞恼,又有点恐惧。他试着分析自己的生理现象,越分析越纳闷,听说别的男孩梦遗,都与色情有关,他不一样。他的梦遗,总是与羞辱有关,与愤怒有关,甚至与S形有关。他的身体,为什么会准时发出噗地一声?那是破碎的声音,确实有个什么气泡破碎了。梦遗使他听见了身体里的一条谜语,这谜语与魂灵有关,他以祖父的遭遇作为猜谜的途径,努力地想象谜底。祖父的魂丢了,它从后脑勺的疤痕处飞出,那是魂灵最普通的出逃之路。他不一样。他怀疑自己的魂灵从头脑里坠落,一直坠落到生殖器的区域来了。噗地一声。那是魂灵破碎的声音,他听到了。他的魂与别人不一样,它是白色的,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具备狡黠善变的形态,它能从液态变成固体,从固体变为虚无,它会流淌,也会飞翔,它从生殖器这个出口逃出去了。他与祖父不一样。他的魂,是被黑夜弄丢了。不,他的魂,是被她弄丢了。

早晨起床后他有点疲惫,丢魂的夜晚,总是给白天留下创伤。他来到阁楼的小窗边俯瞰街景,看见久别重逢的香椿树街躺在灰蓝色的晨光里。街上小雨,路面湿漉漉的,到处闪着蚌壳状的圆形光亮,过路的行人匆匆奔走,都是腿短身子长的体型,都是心急如焚的步态。有个穿雨披的妇女走得很慢,沿途用雨披遮挡手里的一炷香,嘴里高喊着一个名字,小美,小美,回家来!

那妇女的声音太凄厉了,听起来毛骨悚然。他探出窗子追逐她的身影,认出那是会计师老陈的老婆,她女儿小美,是香椿树街最漂亮的女孩之一,因此,保润对小美的境况很好奇,跑到楼梯口问母亲,那个小美,怎么啦?

母亲心里存着一股气,不愿意和他说话,别来跟我说话,我不跟吃屎的孩子说话。母亲跑到门外,细细地听了一会儿街上的喊魂声,自己有了谈兴,回来告诉儿子,听说小美丢了魂啊,不会说话只会哭,老陈的老婆喊了几个早晨了,还是没把魂喊回来。

又丢一个魂?他说,小美还是个中学生么,怎么也丢魂?

母亲说,去年是老人丢魂,今年轮到年轻人了,谁搞得清楚?老陈的老婆说小美是吃错了一只烂桃子,拉了一次肚子,从马桶上站起来,就丢了魂!骗鬼呢,谁没拉过肚子?吃一只烂桃子能把魂吃丢吗?拉一次肚子能把魂拉丢吗?她肯定在编谎呀,家丑不可外扬的,马师母说小美是早恋,不知被谁搞大了肚子。

谁?他追问道,是谁搞大了小美的肚子?

鬼知道是谁。母亲停顿了一下,忽然戒备起来,用什么东西敲了敲楼梯,你关心这种事干什么?人家小美未成年,不管是谁,都要枪毙的!

母亲终归是母亲,他下楼,看见早餐已经放在厨房的桌子上了。他坐下来,对着大饼油条和豆浆发愣,脑海里盘踞着两个女孩,一左一右,左侧是小美,坐在马桶上,右侧是仙女,她站在旱冰场上。母亲说,吃啊,都是粮食做的,记得吃了粮食,以后要说人话。他说他没有胃口。母亲说,有没有胃口都要吃,吃饱了上学去。他如梦初醒,忽然想起父亲替换他回家,是要让他回烹饪学校上学去的。他焦躁起来,推开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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