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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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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顿了一下,意在强调,警示,引起大家的注意,然后说:

吃人肉!他们从坟滩挖着吃人肉!

人们都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呀了一声,又都寂静无声了。

刘文山也非常吃惊,且对袁干事的话将信将疑:夹边沟的劳教分子,百分之五十是读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传统礼仪道德观念还是有的,能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猪狗不如的事来吗?

这时袁干事喊了一声:

出来!吃下人肉的站出来!

没人站出来,会场鸦雀无声。

没人站出来吗?胆怯了吗?人肉都吃了,站出来的胆量都没有了吗?

还是没人站出来。

袁干事的脸很严峻,此时他把脸部的肌肉放松了一下,说话的口气也变软了,似乎是很和气商量的腔调说,嗳,还真不站出来呀?怎么,要我点名呀?点了名才站出来呀?好,那我可就点名喽……

他突然眼睛一瞪,厉声喝道:张维让!站出来!

张维让从他的小窑洞来到二号地窝子,原先坐在门口的,后来被轰到里边,坐在刘文山旁边。听见袁干部喊他,先是怔了一下,继而一脸狐疑加上恐惧的神色说:

袁……袁干事,我可没……吃……吃……

袁干事吼:出来!

袁干事……

张维让还想辩解,但两个就业人员跨前两步,泥脚踩到地铺上,像提小鸡一样将他拉到靠近门口的空地上。张维让从伙房下来不久,他的身体还比较健康,脸色也是红润的,但此刻他已经面如土色,身体筛糠一般哆嗦。他的嗓子发出了哭音:没有呀,袁干事,我没有吃人肉呀……

袁干事说,没吃!你驴日下的,不给你来厉害的,你嘴硬,不承认。捆起来,给我捆起来!

又一个就业人员把一根小手指粗的绳子搭在他的肩膀上了。那两个握着他胳膊的人一人抓住一头,很熟练地往他两只胳膊上缠了几道,又把双手在他的身后并在一起,手心对着手心。到底张维让的身体还是比较健康,他的嘴里喊着没有呀,我没有吃呀,冤枉呀……他挣扎着不叫绑,把两只手挣开了。那两个就业人员没能把他的手捆在一起,似乎很是气愤,一个人抬腿踩了一脚他的小腿,正踩在小腿肚上边的腿弯处。他扑通一声跪下了。就业人员就势把他的双手又拉到一起,从手腕处系了个死结。接着,两个绳子头从脖子上边早就绾好的绳环里穿了过去。

张维让还在喊冤枉呀袁干事我没吃人肉呀,但是那两个就业人员一人抓一个绳头,一个人站在他的背后,一个人站在他的头前,两人同时一用力,唰的一声响,他便像挨宰的猪一样尖叫起来:啊哟哟……

他的身体缩成了一团,他再也叫不出来了,像是断了气一样。两个就业人员又往里拉了一下,把他的双手拉到后脑勺的位置。他的胳膊不知是哪个关节咯叭叭响了几声,他又像是往常人们被火烫着时发出的短促地喊叫声一样地叫了两声:哎哟!哎哟!我的妈呀……

就业人员把绳子拴死,放了手。

他的嗓子里发出气不够用的呻吟声。

全体右派分子都静默无语。他们被吃人肉的消息惊呆了,也被捆人的行动吓住了。但这时袁干事又喊了一声:胡永顺,出来!

人们的眼光都投向地窝子深处,因为胡永顺的铺在最里边。由于地窝子很大,灯光照不透里边,地铺上还坐了一些人挡住了视线,刘文山看不见胡永顺,但是他的心又惊了一下:怎么,胡永顺也干了令人不齿的事?

他看不见胡永顺,但胡永顺的声音从里边传了过来:谁说我吃人肉了?谁说我吃人肉了?袁干事,你不要血口喷人,你拿出证据来?

胡永顺的声音是强硬的。这个当过兵的人和年轻的张维让不一样,他不是辩解,而是质问。他平时说话做事也都和其他知识分子出身的右派不一样,对管教干部不害怕也不尊敬,说话粗声粗气的。

袁干事说,证据?当然有证据!有人检举,你们几个人昨天从埋人的地方回来,手里拿着铁锨……

胡永顺从地窝子那头走过来了,他的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大声说:

胡说,昨天我和刘文山、张维让到麦场上抖麦草去了,我们就没去过坟地。谁揭发的?你叫他站出来说。

袁干事:干什么,叫揭发的人站出来你想将来报复吗?告诉你,我们都调查过了,前天埋掉的徐清源叫你们挖了出来,一条腿没了!

胡永顺:腿没了就是我们吃了?老子饿死也不干那种事!

袁干事讥讽的嗓门说:老子?你还满嘴的老子!你狗日的嘴这么硬!老子也告诉你,人家还揭发你们三个人昨天夜里煮着吃……

~文~我们煮的是兔子肉!

~人~兔子肉!有那么大块的兔子肉吗?

~书~那么大块的兔子肉?你看见了?

~屋~我没看见,有人看见了。你们用洗脸盆煮着吃的……

说到这儿,袁干事回过头喊,拿来,把盆子拿来,叫大家看看。这时一个人从门口拿进三个洗脸盆来。袁干事接过来,一只只举在风灯前,朝着右派们说:

看,大家都看,这盆子外头的血印子还有,这不是证据吗?

然后他面对胡永顺说,你还有什么话说?

胡永顺说,那是兔子血!

袁干事显然是气极了,大声喝道: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抵赖。给我捆起来!

还是那三个就业人员一拥而上,扭的扭踩的踩,把胡永顺踩翻在地。胡永顺起先大骂,狗日的你们捆我,你们敢捆我……但接着就惨叫不已:哎呀我的妈呀,哎呀我的妈呀……

亲眼看着这一段时间来与自己同舟共济、相濡以沫的好友被捆起,管教干部又不容被捆者分辩,刘文山吓慌了:他在心里想,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呀!怎样才能讲得清楚,躲过五花大绑的厄运?

他根本就想不出办法来。他的大脑已经乱了,心已经慌了。三八式老革命胡永顺都不容分辩,我能讲清楚吗?人家听吗?他只是在听到袁干事喊刘文山出来之后,心哆嗦了一下,才想:应该穿厚点,绳子勒上后疼痛轻一点。于是,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把五九年的冬季母亲从家乡寄来的母亲手缝的一件黑棉袄往身上套。

但是已经晚了。两个就业人员走过来把他拉了出来。他认识这两个就业人员,他听人说,这两个人在右派们进夹边沟农场之前就在这里就业了;其中一个是安西县的地主分子……这两个人曾经带着他所在的基建队开过荒,夏收时在麦田里教过他如何割小麦……

他没有分辩,也没挣扎,他知道那都是徒劳!他只是希望绳子捆得松一点……但是,他的顺从并没有得到回报:就业人员把他穿了一只袖子的黑棉袄剥去了,把原先穿着的劳教服棉衣也脱去了。他的身上只剩了一件衬衫,绳子就搭在肩膀上了。继而,麻绳缠住了两臂系住了手腕。再下来就是听见了肩头骨节处发出的嘎巴声,肘关节发出的嘎巴声。他的双手从后背上拉到了后脑。他没有喊,没有哭,没有求饶。他只是不断地咧嘴,像抽风一样,嗓子里发出不由自主的噢噢声。

由于没有挣扎,由于顺从,就业人员没踩他的腿弯,他被捆起来之后是站着的,虽然他的身体被绳子勒得变了形:他的腿可怜地蜷着,腿像是短了半截:他的腰弯着,肚子就要触到膝盖了:他的头被绳子扯得奇怪地仰起;后背上的双手和胳膊如同驼峰……

汗水浸透了全身。头皮和脸上渗出的汗水从下巴上吧嗒吧嗒掉在地上。

风灯的光线照亮了他们三个人汗水淋淋的脸。袁干事叫人把那两个人从地下拉起来与刘文山一起站着,然后喝问:

说,你们吃人肉了没?

刘文山和张维让没说话,他们知道越辩解越吃亏,只有胡永顺气喘吁吁说:我们吃的是兔子肉……

袁干事说,狗日的你们还不交待!拉出去,关起来!

他们三人被几个就业人员和右派组长架着推着拉出了地窝子。禁闭室是山水沟外边平地上挖出的一间小地窝子,如同一个大坑,上边搭了椽子压了很厚的土,有木头做的很结实的门板。进地窝子的坡很陡,他们被推进去就栽倒了,晕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刘文山醒过来了。起初他有点懵:四周怎么这样黑,一点儿亮光也看不见;脸的一边很痛。这是在什么地方,脸为什么这样痛?他想伸手摸摸脸,但奇怪的是手不知去到了何处,不听指挥。这时他的脑际深处突然亮了一下:呀,我是被人绑了起来的。于是,他全部的意识清醒了,这是在禁闭室里,脸痛是因为脸触在地上,被冰冷的土地冰得难受;手伸不到脸上,是因为它被人捆起来了,也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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