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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因为——」
确实如此。那是我的方法。也是我的自由吧?是我凭毅力做的事。这我当然明白。如果不留下来,我会觉得很混乱。留下来也会很混乱,但是总比忘记来得好。
「那样还不如忘了比较好。」奈月丢出这句话。「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的悲伤过,才能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
「这什么意思?」
我渐渐语无伦次,呆住了。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谁过分了?我为什么非得被你这样责备不可?会因为遭到遗忘、或是没有被遗忘而感到痛苦的,只有死者本人吧?也就是说那种痛苦是无从述说的。不是吗?
可是,奈月却用痛苦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讨厌你这种地方。最讨厌了!」
奈月走了之后,我还是坐在白桦木扶手上,凝视着自己逐渐伸长的影子。风变大了,卷起一阵草浪。我拉紧了大衣的衣领,寒气还是从衣摆跟袖口甚至衣缝间爬了进来。
奈月知道我的事。这个事实我已经不知道用舌头和指尖确认过几次。那些相簿里有封印的死者记忆这件事,我甚至连莉子都没提过。如果是这样,之前那些异常的感觉,便已经可以用这双手清楚地寻找出轮廓了。
在我和奈月之间,如果曾有过那样重要的言语交谈,那为什么不过是居于我们之间的某个人消失,我竟然就忘记奈月了?莉子也是。她手机里还留着奈月的号码,又能够那么快就和她亲近起来,可见在失去记忆之前,她跟奈月很可能本来就是好朋友了。
至于保健老师,也许不存在吧?我终于找到了这个简单的答案。这不是补偿行为。我和奈月,在我忘记她之前,一直都是那样在公圔里听着那些老摇滚歌曲的。后来——
奈月就消失了。
所以我们才会忘记她。
我的思考到这里停住了。其他都可以很合理地说明,但除了一点之外。奈月毕竟没有消失。虽然大家都只记得她的名字,但她确实存在。
只记得她的名字……
说不定是——几乎要消失了,只剩下名字。
如果是这样,就全说得通了。虽然我没有看过正在消失的人,也不明白只留下名字的理由。奈月如果是正在消失,那么就可以明白为什么她对那些只有已经消失的人才知道的事那么愤慨。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的悲伤过,才能做出那么过分的事情。
真正的悲伤。
当然,没有。以后大概也不会有。因为,反正死去的人即使留下什么,也不过就是不会动的血块和骨头吧。走过的时候避开不就好了吗?
但是我彻头彻尾的错了。真正的悲伤从何处来,是怎么抓住我们,又如何将我们打倒,我一点也不明白。我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一切都已经太迟的时候,才发现的。
*
回家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在黑暗的庭院里遇见被野狗们包围的恭子阿姨。对面的老奶奶也跟她在一起。
「小诚你回来啦?来帮个忙!」
恭子阿姨按着一只贪婪地想吃饲料的灰色大型犬,让它蹲在地上。
「恭子,还是不行啦,把其中几只移到我家的院子好吗?」
老奶奶死命用双臂抱着两只中型犬,不让它们靠近装着饲料的碗。
「你……你们在干嘛?我要帮什么?」
「因为大只的狗会把饲料抢光,所以在小狗狗吃完之前要按住它们!」
就在恭子阿姨喂饲料的时候,我一直在阻挡一只西伯利亚哈士奇犬的攻击。我的双排扣大衣h全是狗毛。
「辛苦了!有年轻人在真是帮了大忙呢。」老奶奶过来帮我拍掉身上的毛。「狗增加了很多呢。恭子不在的时候就由我来照顾吧。」
「那,就只要给它们水……」恭子阿姨正要说话时,听到家里有声音传出来。
「妈!锅子!锅子该怎么办!我已经把白菜放下去煮滚了!」
是莉子的声音。「不行!」恭子阿姨就这么抓着我的手冲进家里。
厨房里,莉子在热腾腾的锅子前四处乱窜。真是个完全不会煮菜的家伙。恭子阿姨把火关掉打开锅盖,呼~的吹了一口气,总算没让热汤喷出来。
我叹了口气,在房间里的角落放下书包,脱掉大衣。暖气房里的空气让我的脸颊感到剌痛。几分钟之前我还很消沉,打算不吃晚饭躲进自己家里的,回家后又是狗又是恭子阿姨又是莉子的声音,一阵乱七八糟,连食欲也跑出来了,原来人类的身体是这么不负责任的构造。
坐进餐桌,我从锅里捞了一堆丸子、牛蒡、白萝卜到自己碗里的时候,莉子突然用手挡住然后看着我。
「你又跟奈月吵架了?」
「……你怎么知道?」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
是什么样的表情啊?只是莉子的直觉一点都没错,正中红心,所以我完全没有回嘴。今天吵个架也无妨吧。都被她说我最讨厌了。
「我可以具体问一下是什么样的表情吗?好参考一下。」
「就是一副被嫌弃心情很差的表情。」
我越来越沮丧,只啜了一口汤就把碗放在桌上。
「她好像本来就讨厌我,所以,我也没有心情很差。」
「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转瞬间整碗吃完的莉子,一边添下一碗一边挑着眉毛说。
「真心的……」我说到一半,桌子下莉子踢了我的小腿一下。「莉子!不可以使用暴力!」从厨房走回来的恭子阿姨说着往莉子头上打下去,我觉得自己好像连反击的力量都没了。
「打一下搞不好可以治好他的迟钝啊!」
「你不是用打的,是用踢的吧?」
「那我就好好打他一顿吧!」
「不要用杓子!」
这对母女一来一往越扯越远,我越听头越昏。
用餐结束后,我正要回自己家里,恭子阿姨一面用围裙擦手一面送我到玄关。
「跟你吵架的,是莉子之前说过的那个孩子吗?」
「咦,咦?」
她连恭子阿姨都说啦?到底告诉她多少?是怎么说我的?我用含混的答案掩饰着。结果恭子阿姨这么说:
「要不要把那孩子带回家来?」
「什……什么?」
「因为她不是没有父母吗?总不能老吃那些难吃的配给品吧?带她来家里一起吃饭吧!」
为什么这个人在这种状况下还能笑咪咪地说出这种话呢?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为了人家讨厌你而在意呀。」
「是……这样吗?」
「是啊。我比较放心了。你也会这样啊。」
「请你不要摸我的头喔。」我快要被自己的难为情击溃了。
「我也想见见那孩子,跟她说说话呢。」
恭子阿姨最后用她的手指用力地按了按我的头,笑着把门关上。我在玄关的灯下吐出一口白然后转身离去。
*
三月的课几乎都已经上完了。第四堂的班会跟之后的午休,是同学们聚在一起仅有的时间。能看见奈月的时间也只剩下那一个小时与短暂的午休。午休开始后,奈月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对我投以欲言又止的眼神,然后走出了教室。如果她不打算出席下午的课,我就不会再见到她。
放学后我也不再去公园了。因为纪念公园的风景里没有奈月,我也就不想看了。真是不可思议。那里明明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听广播的地方。
奈月和音乐同时离开了我的生活。校园里樱花的蓓蕾有了颜色,杂草长出新芽,日落后的晚风中也隐约感觉得到午间的温暖,但春天并没有降临到我身边。
就连毕业典里的彩排,奈月都没有出席。我真的很想跷掉这种活动,可是莉子一直要我拍照,所以我也不可能缺席。彩排的时候,我几乎一直都在按数位相机的快门。女孩之中有几个人已经穿着二尺袖的和服上衣和裤裙,典礼的练习早就被她们抛在一旁,忙着对镜头比V字手势,还叫我拍女生的团体照。看来似乎没有人在意奈月的缺席。
我从液晶取景窗看去,想着奈月的事情。除了名字以外都正在消失,遭遗忘的她。
放学后,我一个人留在教室整理照片时,脑海里一直萦绕奈月的事。正在消失,只有名字留下。会有这样的事吗?消失不是应该是一瞬间的事情吗?消失的途中?会有这种事吗?
我一面思考着,一面确认数位相机中拍下的彩排照片,也许是因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