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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与问_史铁生-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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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说“爱如禅,一说就错”,这话说得机巧,但是粗浅。其实禅也离不开说,不说怎么知道一说就错?“一说就错”只不过是说:爱,非语言可以穷荆而同时也恰恰证明,爱,是语言的无限之域。一定要说它是语言的无限之域,是因为,不说(广义地说,包括思考与描画),它就没有,就萎缩,就消失,或者就变质。眼下中国人渐渐地少说它了,谁说谁迂腐,谁累。中国人现在少说理想,多说装修,少说爱情,多言性。中国人现在怕累,因为以往的理想都已落空,因为以往的理想都曾信誓旦旦地想要承包现实。

让理想承包现实,错误大约正从这儿开始。理想可以消失为现实,不可能落实为现实。理想的本质,注定它或者在现实的前面奔跑,或者在现实的上空飘动,绝难把它捉来牢牢地放在床上。两个没有梦想的人,不大可能有爱情,只可以有性和繁殖。同床异梦绝非最糟糕的状态,糟糕的是同床无梦。

我曾经写过:爱这个字,颇多歧义。母爱、父爱等等,说的多半是爱护。“爱牙日”也是说爱护。爱长辈,说的是尊敬,或者还有一点威吓之下的屈从。爱百姓,还是爱护,这算好的,不好时里面的意思就多了。爱哭,爱睡,爱流鼻涕,是说容易、控制不祝爱玩,爱笑,爱桑拿,爱汽车,说的是喜欢。“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是想的意思,随便你。“你爱死不死”,也是说请便,不过已经是恨了。

“飘飘欲仙”的感觉,在我想来,仍只在性的领域。性的领域很大,不单是性生活。说得极端些,甚至豪华汽车之于男人,良辰美景之于女人,都在性的领域。因为那仅仅还是喜欢的状态。喜欢的状态是不大可能长久的,正如荷尔蒙的分泌之有限。人的心情多变,但心情的多变无可指责,生活本来多么曲折!因此,爱,虽然赞美激情和“飘飘欲仙”,但并不谴责或遗憾于其短暂。当激情或“飘飘欲仙”的感觉疲倦了,才见爱之要义。

在我看来,爱情大于性的,主要是两点。一是困苦中的默然相守,一是隔离中的相互敞开。

默然相守,病重时我尤感深刻。那时我病得几乎没了希望,而透析费之高昂更令人不知所措。那时的处境是,有钱(天文数字)就可以活下去,没钱只好眼睁睁地憋死。那时希米日夜在我身边,当然她也没什么办法。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只是一同默默地发愁,和一同以听天由命来相互鼓励。恰是这默默和一同,让我感到了爱的辽阔和深重——爱与性之比,竟是无限与有限之比的悬殊!那大约正是因为,人生的困苦比喜欢要辽阔得多、深重得多吧。所以,喜欢不能证明爱情(但可以证明性),困苦才能证明。这困苦是超越肉体的。肉体的困苦不可能一同,一同的必是精神,而默默,是精神一同面对困苦的证明。那便是爱,是爱情与性之比的辽阔无边,所以令语言力不从心,所以又为语言开辟了无限领域。

相互敞开。人不仅“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而且是一个个分开着被抛来的。人的另一种(其实是根本的)困苦,就是这相互的隔离。要超越这隔离,只能是心魂的相互敞开,所以才有语言的不断创造,或者说语言的创造才有了根据,才有了家园,语言的创造才不至于是哗众取宠的胡拼乱凑。这样的家园,也可以就叫做:爱情。

性,所以在爱情中有其不可忽视的地位,就因为那是语言,那已不仅仅是享乐,那是牵动着一切历史(个人的,以及个人所在其中)的诉说与倾听。

我曾经写过:爱情所以选中性作为表达,作为仪式,正是因为,性,以其极端的遮蔽状态和极端的敞开形式,符合了爱的要求。极端的遮蔽和极端的敞开,只要能表达这一点,不是性也可以,但恰恰是它,性于是走进爱的领地。没有什么比性更能体现这两种极端了,爱情所以看中它,正是要以心魂的敞开去敲碎心魂的遮蔽,爱情找到了它就像艺术家终于找到了一种形式,以期梦想可以清晰,可以确凿,可以不忘,尽管人生转眼即是百年。

人大约有两种本性,一是要发展,二是要稳定。没有发展,即是死亡。没有稳定,则一切意义都不能呈现。

譬如“现在”,现在即是一种稳定。现在是多久?一分钟还是一秒钟,或者更长和更短?不,现在并没有客观的度量,现在是精神对一种意义的确认所需要的最短过程。失去对意义的确认,时间便是盲目的,现在便无从捕捉。

我想,发展是属于性的——生长,萌动,更新(比如科学);稳定是属于爱情的——要使意义得以呈现,得到确认(比如信仰)。

所以不能谴责性的多向与善变,在任何人心中,性都是一团野性的风暴,而那也正是它的力与美。所以也不能谴责爱的相对保守,它希望随时建设一片安详的净土。同样的比喻也适于男性与女性。我不用“男人”与“女人”,意思是,这不是指生理之别,而是指生命态度——男性的态度和女性的态度。上帝的意思大约是:这两种态度都是必要的。所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那当然是不易的。不易,因而更要作为一种祈祷而存在。

这个话题显然没完,或者也许不可能完,慢慢说吧。

祝新年好运!己卯吉祥!

史铁生

1998年12月11日



:?t…xt…小;说……天。堂



给李健鸣 Ⅲ

李健鸣:

您好!

总算把年过完了。在民间传说中“年”被描画成一种可怕的怪兽,果然不假。

我是这样想:在“爱的本身”后面,一定有“对爱的追求”,即一定有一种理想——或者叫梦想更合适。这理想或者梦想并不很清晰,它潜藏在心魂里而不是表明在理智中,它依靠直觉而不是逻辑,所以它如您所说是“无法事先预料和无法估计后果的情感”。这很明白。我说“爱是一种理想”,其原因并不在于此。

您说“也许爱的最大敌人就是恐惧了”,我非常同意。我所说的理想,恰恰是源于这“最大的敌人”。恐惧当然不是由性产生,人类之初,一切性活动都是自然而然。只当有了精神寻求,有了善恶之分、价值标准,因而有了物质原因之外的敌视、歧视和隔离,才有了这份恐惧,或使这恐惧日益深刻。人们于是“不敢打开窗户”。倘其不必打开倒也省事,但“不敢打开”恰说明“渴望打开”,这便是理想或梦想的源头。这源头永远不会枯竭,因为亚当、夏娃永远地被罚出了伊甸园,要永远地面对他者带来的恐惧,所以必然会永远怀着超越隔离的期盼。

有些神话真是寓意高妙。比如西绪福斯滚动石头,石头被推上山顶又重新滚回山下,永无停歇。比如斯芬克斯的谜语,谜底是“人”,谁若猜它不出谁就要被吃掉。比如亚当、夏娃吃了知识树上的果实,懂得了羞耻,被罚出伊甸园,于是人类社会开始。

宗教精神(未必是某一种特定的宗教——有些宗教也已经被敌视与歧视搞糟了)的根本,正是爱的理想。

事实上我们都需要忏悔,因为在现实社会中,不怀有歧视的人并不多。而这又是个不可解的矛盾:一方面,人类社会不可能、也不应该取消价值标准,另一方面价值标准又是歧视与隔离的原因。——这就是人间,是原罪,是上帝为人选定的惩罚之地。我常常感到这样的矛盾:睁开白天的眼睛,看很多人很多事都可憎恶。睁开夜的眼睛,才发现其实人人都是苦弱地挣扎,唯当互爱。当然,白天的眼睛并非多余,我是说,夜的眼睛是多么必要。

人们就像在呆板的实际生活中渴望虚构的艺术那样,在这无奈的现实中梦想一片净土、一种完美的时间。这就是宗教精神吧。在这样的境界中,在沉思默坐向着神圣皈依的时间里,尘世的一切标准才被扫荡,于是看见一切众生都是苦弱,歧视与隔离唯使这苦弱深重。那一刻,人摆脱了尘世附加的一切高低贵贱,重新成为赤裸的亚当、夏娃。生命必要有这样一种时间,一块净土,尽管它常会被嘲笑为“不现实”。但“不现实”未必不是一种好品质。比如艺术,我想应该是脱离实际的。模仿实际不会有好艺术,好的艺术都难免是实际之外的追寻。

当然,在强大的现实面前,这理想(梦想、净土)只能是一出非现实的戏剧,不管人们多么渴望它,为它感动、为它流泪、为它呼唤,人们仍要回到现实中去,并且不可能消灭这惩罚之地的规则。但是,有那样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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