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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着] 黑骏马 作者:张承志-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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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是有点收获啦……知道么?我总是摆脱不了这样一种幻觉:我总觉得索米娅姐姐是个刚刚生了孩子的女人。我总觉得,她一连多少年总是抱着一个哇哇哭的婴儿在这条路上慢慢走着。就这种幻觉。后来,有一天她来找我,说:”林老师,收下我的其其格做学生吧!“我非常奇怪,就问她:”姐姐,你的其其格能上学么?她顶多才三岁吧!“她急了,说:”哪里!我女儿已经七岁啦!求求你,收下她吧!我可以每天给你提水、烧茶、做饭!我可以给你挤乳牛,可以到草地上去给你拾牛粪烧!“唉,她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后来简直是嚎啕大哭,哇哇的,撕扯着我的衣服。啊,那样子真惨……她为什么那样伤心呢?我想,一定是为了把孩子养大,她熬得太艰难啦……”。
  女教师低下头,擦了擦眼角,又说下去:“当时,我把其其格揽到怀里——噢,这哪里像个学龄儿童呀,又瘦又矮,看上去像是刚刚学会走路。可是,索米娅姐姐哭得那么凶,她穿的一件蓝布袍子湿了一大片。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又是泪水又是鼻涕。我——唉,也陪着她哭了-顿……就这样,开学了,我把其其格安排在我讲课前面的位子上。我想,这样孩子离我很近,我可以随时发现她的一切。我不敢大意——要知道,索米娅姐姐常常躲在教室窗子外面听着,有时候,外面下着雨,她就那样淋着,呆呆地站在窗子外面呀……”直到我们回到那熏黑的小泥屋的门口,女教师还在不停地讲着。此时已经不是我要听,而是她自己要讲了。我觉得,她一定是受了太深的感染,才如此对人倾吐。当然,我看得出她是个直肠快语的人,这样的人喜欢用强烈的方式来表达内心。而不像我,只是默默地吞咽一切。从她瞟着我的眼神看,她似乎在怀疑我能否理解她的索米娅姐姐。或许,她的怀疑是对的。因为我实实在在地觉得,她描述的那个女人的作为不像是我的索米娅。我不能想像那一切。我也没有她那种幻觉。我的脑海里只深刻着一个脸颊妩媚的姑娘,她正动情地凝视着一派幸福醉人的红霞……索米娅,你哪里会像她讲叙的那样呢?你是个多么温柔,多么单纯的小姑娘呵。
  推开门,我看见一个小姑娘正在忙碌着。
  “其其格!”林老师高兴地喊着。“其其格,快喊舅舅!这是白音宝力格舅舅。知道吗了他是你妈妈的哥哥!”小姑娘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看上去,这女孩子只有六七岁。她穿着一件打着补钉的汉族女孩儿那种对襟花布衫和一条蓝布裤子,光脚穿着一双显然尺寸和样式都不合适的黄球鞋。我发现乱七八糟的屋子已经被她收拾干净了。炕上靠里面叠放着一层层码开的被褥和衣袍。地扫过了,连着土坯炕的灶里,干透的羊粪烧得轰轰响。炕上,三个一律剃成锅盖头的小孩正围着一块案板,跃跃欲试地想把小黑手伸向案板上的面团。
  小姑娘拘谨地、慢慢地搓着手上粘着的面屑,忧郁地望着我。这眼光里混杂着惊讶,隔阂和思索。我还无法分辨出它究竟是友善的还是猜忌的。我有些手足无措,半晌,才喃喃地开口说:“其其格,你好。我是……”小姑娘的嘴唇轻轻地嚅动了一下…“巴帕,”她小声叫道。
  一股酸酸的滋味猛地涌向我的喉头和鼻尖。
  “巴帕,我看见了门口拴的黑马。”小女孩怯生生地说,“妈妈以前说过,我的巴帕会骑着一匹黑骏马来看我们。”六朝一个牧牛的人询问消息他说,听说她拾牛粪去了门外响起一阵纷沓的马蹄声,伴着一个粗嗓门的吆喝。女教师笑道:“瞧,是达瓦仓回来了。喂——”她朝门外喊着,“车老板!来客人啦!索米娅的哥哥来啦!”门外那个粗嘎的嗓门大声赞叹着:“哈,好威风的一匹大黑马!”随即,一个四十来岁的魁梧大汉推开门跨进来。
  女教师给我们介绍了一番,然后起身告辞。
  “我回家啦,白音宝力格同志。你妹妹要明天才能回来——她给学校运煤去了。如果没事,明天到学校来玩吧,还没有听你讲讲城里的事情呢。”说罢,她走了。
  大汉拍着我的肩头:“坐,坐。上炕。嘿——”他朝炕上那几个小家伙吼着,“滚下来!让纳合齐上炕坐!狗崽子们,把炕弄成狗窝啦!”一面吼着,他顺手把已经爬到炕沿的两个小孩一拨拉,两个孩子嗵地摔在地上。我慌忙伸手去扶,但那两个小机灵鬼却是司空见惯,打个滚儿爬起来,“赶马去哟!赶马去罗!”闹嚷着,撞开门朝外面奔去。最小的那个在炕上哇哇哭了,连滚带爬地要追随哥哥们去。大汉一把揪住他的开裆裤,把孩子提溜起来,搂在怀里。
  “宝贝——别跑,别跟他们乱跑,给阿爸当宝贝——-啧!”他粗鲁地用大嘴在那小孩的屁股上亲了一口,一巴掌抹掉孩子脸上的两道黄鼻涕,又顺手抹在炕褥上。“上炕坐嘛,白音宝力格兄弟……嘿!其其格,愣着干什么?快做饭呀!哼!”我搭讪地说:“一共这四个孩子么?”了就这四个啦。没听说么,公社卫生院正到处抓女人,连割带阉。哼,妈的!索米娅——你妹妹,去年就给他们…咦,其其格!看我不揍肿你的脸!怎么还楞在那里?等死么?“他突然又暴怒起来,凶恶地朝小姑娘吼着。
  “面条已经赶好了。”女孩子低声说。她靠着炕沿坐着,显得那么矮小。
  “那么就去给纳合齐饮马!到房子后面找条绳子,把纳合齐的黑马和我的黄辕马连在一起放去吃草!怎么,你准备让马饿死么?”他挺着胸,唾沫星子乱溅在怀里的小男孩和我身上。我连忙跳下炕说:“还是我自己去饮马吧,这马不太老实呢。”“那么就去给纳合齐带路!提上我的帆布水斗,黑马如果不喝湖水就去井台!”他继续盘着腿大吼大叫,神气十足。“喂,白音宝力格兄弟,快去快回!我等你一今天咱们好好喝它一瓶子!”天还没有黑透。我和其其格默默地走在通向湖畔的路上。这女孩子走路脚步很轻,而且一句话也不说。但是,每当我转脸看她一眼时,她都迅速地和我对视一下,并瞟瞟我牵着的钢嘎·哈拉。
  “其其格,你妈妈给你讲过这匹马么?”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嗯。讲过的。”她简单地回答。
  静静地走了一会儿。这回是她主动开口了:“巴帕——这马真的名叫钢嘎·哈拉吗?”“当然。”她转过身来,轻轻地朝黑马喊道:“钢嘎·哈拉!钢嘎·哈拉!”。
  黑马猛地扬起头来,呼噜噜地打了一个响鼻。小女孩欣喜地笑了。“多好啊!”她说。
  我感动地蹲了下来,轻轻抱起了她,她很轻,像一片羽毛。我把她举起来放到黑马的背上。这样她才差不多和我一样高了。我扶着她的小小的肩头,仔细地端详着她。
  我没有在她脸上找到我记忆中的那个少女的痕迹。她不像她的母亲。索米娅没有这样瘦削,也没有这样忧郁的眼神。而她呢,也没有索米娅那红扑扑的脸颊和温柔的表情。不过我还是得承认,这小女孩生得挺好看。昏暗中,她默默地跨在马上,双手抚弄着黑马肩上的长鬃,小小的躯干显得那么单薄和弱小。我想把目光移向她的头发,突然又感到这样很可耻。于是,我提起帆布桶,牵着马,继续朝湖边走去。
  钢嘎·哈拉埋头长饮。从它埋入嘴唇的地方,湖水漾起一圈圈次第扩展的波纹,在黯淡的湖面上画出条条闪光的弧线,一直密集地排向对岸轮廓朦胧的陡峭山崖。
  其其格蹭在黑马旁边,洗着手上面粉结成的硬垢。“才九岁,已经在给家里做饭了。”我想着,望着她。黑马喝足了,侧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其其格高兴地伸出小手,触着马儿毛茸茸的嘴唇。
  我凑过去问:“你在学校里高兴么?学习好么?其其格?”“昨天算术考坏了。林老师给了我二分。”“题很难?”“不,”她抬起脸望着我,“因为妈妈昨天一早就去海拉金山里运煤了。去年她是暑假里去的。所以我也一块去了。那地方很远,我知道。”“你不该想妈妈,其其格。应当只想着怎样把题算对。”我开导说。
  “嗯,是的,”女孩子说,“去年在回来的路上,有一辆勒勒车的轮子散了。妈妈抱着我。在黑地里坐了一夜……今年,牛车会不会又在那里坏了呢?我想着,就把题算错啦。今年她赶了四辆牛车。”小女孩又沉默了,我也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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