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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德堡坠入情网-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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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七十年代,市面上多了一味名叫“百香果”的水果,我一看,原来是我们宜兰乡下的蕃仔木瓜嘛!不同的是摊子上的百香果不是野生的,而是人工栽种的,果子比较浑圆,切开果壳,香味还是一样浓郁,种籽之间却多了些十分好吃的汁液,这是野生的从来没有的,用来榨果汁,加上冰块,十分解渴,香味老远就闻得到。百香果后来又经过品种改良,果子越变越大,颜色也由暗红而浅红,有一次我竟看到粉红色的百香果,样子就像小号的富士苹果;还有一种百香果,外壳变成黄褐色的,放在一些Sunkist之间,几乎令人分辨不出呢。    
    至于为什么取名叫百香果,我想这跟一般时髦的事项有关,只是一种风尚罢了。后来一位懂外文的朋友告诉我,这百香果二字是英文Passion的译音,原来这种水果在国外风行甚久。Passion这个字一度令我跌进幻想的漩涡。百香果的香气和味道与一般水果比较十分特殊,它的气味可能激起一些人的热情甚至激情,我想这是它被称为Passion的理由。百香果,这个显然来自热带某个幽暗、潮湿的神秘角落,经过毒蛇守候的一种有助于燃烧欲望的果实,它甜中带酸的汁液令人穿透禁忌遂行不轨……那纷乱的意象,曾盘据在我的脑海,跟我童年时对蕃仔木瓜的印象形成对比。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认为伊甸园中的禁果,应该是这种名叫激情的果子,而不是味道那么平和的苹果才对。当然这是一个误会,但像这样一个简易的误会,从七十年代开始,一直到九十年代将要结束都没有得到澄清的机会。直到去年初夏,我在欧洲的居住告一段落打算启程回台的前几天,几位学校的同事约我在一间供应自助餐的餐厅聚会,我们一同品尝一种盛装在高脚杯里的翠绿色果汁,虽然经过过滤,但杯底还是看得到一些黑色的渣,果汁调了味,也染了色,然而甜中带酸,仍能分辨那是百香果的果汁。一位年轻而面孔佼好的女同事礼貌地举杯祝我平安。她面色凝重似有心事,平素沉默寡言的,她这次聚会原没开什么口,我笑着问她知道不知道杯中装的是什么果汁,我只是想逗她一笑而已,想不到她反问我:“您知道是什么吗?”我说是由一种名叫Passion的水果做成的,她接着问:    
    “您既然知道,为什么问?”    
    我告诉她Passion指的是热情或激情,“喝这种果汁的时候,如果不能热情的话,也应该很快乐才对呀!”我说。她听了后,不但没有开朗起来,反而陷入沉思而变得更为严肃。我有点后悔我的多话了。不久,她抬起头说:    
    “您错了。”    
    我表示不知道她的意思。她说: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散文(中)受难百香果(2)

    “Passion指的不是热情,而是苦难。”她停了一下又继续说:“十七世纪初,天主教传教士从南美洲带回欧洲这种植物,因为滋味特别,曾一度成为上流社会的珍果。它之被叫成Passion,是因为它多刺的树枝像极了荆棘,耶稣在各各他给处死的时候,钉在十字架上,头上是戴着荆棘冠的。所以Passion这个字,应该是指耶稣受难,而不是指热情。”    
    她指正了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第一次笑了起来。相对于她的话,我刚才的“意见”不但有些“贫血”,而且确实是显得轻佻了。我想我一定脸红了,她涌起的笑容,一定有安抚我的用意吧,当时我想。    
    从此之后,百香果对我的“意义”就有了改变。当然这意义也包含某些客观的认识,譬如我们在宜兰,乡下人称它作蕃仔木瓜,原来就说它是外来的品种。台湾在十七世纪初也曾给天主教的列强占领过,百香果可能那时被引进,后来列强撤走,这种外来的果树就被冠以“蕃仔”的名字了。另外,改变的不是客观的认知,而是十分主观的一种印象,七十年代之后那个有关幽暗、神秘、欲望的燃烧、不轨的遂行等等的联想一下子都消失了。现在当我看到百香果的时候,心中往往有一种连绵的乐句响起,那是巴哈在《马太受难曲》(PassionSelonSt.Matthien)里面耶稣最后的遗言:    
    “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呢?”    
    (“Eli,EliIamasabachthani?”)风紧云密,天地无言。即使三位一体兼具神性的耶稣也须承担罪责及离弃的悲哀。《约翰福音》的记录与《马太福音》有些不同,《约翰福音》里记载耶稣在说完前面那句话之后,又说了句:“我渴。”十字架下的人就用苇草扎成的杆子沾了些醋给耶稣吃。耶稣尝了点就断气了。十字架下的人为什么沾醋给耶稣吃,而不是沾水呢?这一点我并不了解,可能他们手上正好只有一些醋吧?惟一可以断定的是耶稣在一生结束之前的最后味觉是酸的。这令我想起百香果,野生的百香果是以特殊的酸味著名,那么百香果除了荆棘冠之外,可能还有其他的意义;只是这层意义,在这么盛大的悲哀与苦难之下,任谁也没有心情去细细地分辨了。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散文(中)红头绳儿(1)

    王鼎钧(美国)    
    一切要从那口古钟说起。    
    钟是大庙的镇庙之宝,锈得黑里透红,缠着盘旋转折的纹路,经常发出苍然悠远的声音,穿过庙外的千株槐,拂着林外的万亩麦,薰陶赤足露背的农夫,劝他们成为香客。    
    钟声何时响,大殿神像的眼睛何时会亮起来,炯炯地射出去;钟声响到哪里,光就射到哪里,使鬼魅隐形,精灵遁走。半夜子时,和尚起来敲钟,保护原野间辛苦奔波的夜行人不受邪祟……    
    庙改成小学,神像都不见了,钟依然在,巍然如一尊神。钟声响,引来的不再是香客,是成群的孩子,大家围着钟,睁着发亮的眼睛,伸出一排小手,按在钟面的大明年号上,尝震颤的滋味。    
    手挨着手,人人快活得随着钟声飘起来,无论多少只小手压上去,钟声悠悠然,没有丝毫改变。    
    校工还在认真地撞钟,后面有人挤得我的手碰着她尖尖的手指了,挤得我的脸碰着她扎的红头绳儿了。挤得我好窘好窘!好快乐好快乐!可是我们没谈过一句话。    
    钟声停止,我们这一群小精灵立刻分头跑散,越过广阔的操场,冲进教室。再迟一分,老师就要坐在教席上,记下迟到的名字。看谁跑得快!可是,我总是落在后面,看那两根小辫子,裹着红头绳儿,一面跑,一面晃荡。    
    ……如果她跌倒,由我搀起来,有多好!    
    我们的家长从两百里外请来一位校长,校长来到古城的时候牵着一个手指尖尖、梳着双辫的女儿。校长是高大的、健壮的、声音宏亮的汉子,她是聪明的、伤感的,没有母亲的孩子。家长们对她好怜爱、好怜爱,大家请校长吃饭的时候,太大们把女孩拥在怀里,捏她,亲她,解开她的红头绳儿,问:“这是谁替你扎的?校长吗?”重新替她梳好辫子,又量她的身材,拿出料子来,问她哪一件好看。    
    在学校里,校长对学生很严厉,包括对自己的女儿。他要我们跑得快,站得稳,动作整齐划一。如果我们唱歌的声音不够雄壮,他走到我们面前来叱骂:“你们想做亡国奴吗?”对犯规的孩子,他动手打,挨了打也不准哭。可是,他绝对不禁止我们拿半截粉笔藏在口袋里,他知道,我们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喜欢找一块干净墙壁,用力写下“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大军过境的日子,他不处罚迟到的学生,他知道我们喜欢看兵,大兵也喜欢摸着我们的头顶,想念自己的儿女,需要我们带着他们找邮局,寄家信。    
    “你们这一代,要在战争中长大。你们要早一点学会吃苦,学会自立。挺起你们的胸膛来!有一天,你们离开家,离开父母,记住!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挺胸抬头……”    
    校长常常这么说。我不懂他在说什么。我怎么会离开父母?红头绳儿怎么会离开他?如果彼此分散了,谁替她梳辫子呢?    
    ……    
    芦沟桥打起来了。那夜我睡得甜,起得晚,走在路上,听到朝会的钟声。这天,钟响得很急促,好像撞钟的人火气很大。到校后,才知道校长整夜守着收音机没合眼,他抄录广播新闻,亲自写好钢板,喊醒校工,轮流油印,两人都是满手油墨,一眶红丝。小城没有报纸,也只有学校里有一架收音机,国家发生了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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