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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然地走进来,她觉得奇怪,因为自己毫不吃惊,好像就一心一意等待着他,早讲定了似的。
淑娴盛起锅里的面疙瘩,在墙上的吊篮上取了干净的筷子递给他。
她再倒了杯凉水放在一边。
他举杯仰头喝尽,顺口就说:“在家里最想念你的凉开水。”
淑娴出奇地安详,不像以前拒人千里之外,但有些漫不经心。他很喜欢她现在的模样,说不上是个小妇人,或者是个少女,就觉得两种神韵都糅和在一起,重新塑成一个绰约的形象。
经过了等待,淑娴体会出夜晚的那盏灯格外重要起来,以前虽然聚得很近,却觉得好远,几天看不见那股光源,现在又实实在在地站在眼前,饮尽她杯中的水,咀嚼着她手烹的面食,她心底仿佛有一股滚水在沸。
大婶再到摊上搭讪的时候语气暧昧:“老王呀!做生意固然重要,家庭也须多关心,早点收工回去嘛,别让淑娴一个人老闷着。”
老王拣个文旦:“大婶啊!天快凉了,你看这玩意都上市了,带回去让孩子们尝尝麻豆名产。”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中)煤球(5)
大婶这才闭嘴,老王也乐得专心做生意。
老王订的飞轮牌缝纫机刚送回家,淑娴显得特别开心,这儿摸摸,那儿搬搬。老王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淑娴一个夏天下来胖了一圈,人也精神了,前几天还学会了骑单车,晚上吃饭的时候就叽哩呱啦地讲给老王听。
隔个两天,不是去后山母亲的坟上,就是到吴兴街大学里去,老王看她开心,就不敢多想家里除了他的手推车以外,根本就没有单车。
天凉以后老王常半夜醒来,或许是年纪大了,对气候的更迭格外敏感,要花一段时间去适应它。老王常凝视黑暗中沉睡的淑娴。
淑娴脸蛋一圆,就愈发显出她的小鼻尖和翘嘴巴;眉毛和眼睫颜色都轻,俏皮中更见聪颖;眼睛若张开了,就像似初晴的阳光,叫他不敢直视,就怕亵渎了那份明慧。最难得的是淑娴面颊上突生光彩,吸引来一股在眉宇间闪烁的好气色。老王弄不清,只是更害怕,更羞怯,总觉得碰她一下是罪过似的,于是愈发装迷糊,再也不敢在床上播弄她。
中秋以后生意清淡,老王早些回家,看见淑娴用缝纫机做衫,一会儿踩踏板,一会儿推机肘,老王很少见她这么精神过。
第二天衣服做好了,才知道是件小人衫。
淑娴变得又爱吃,又贪睡,有时晨间呕吐,但最让老王不解的是,她偶尔会一个人躲在屋角掉眼泪。
有时候坐在小竹凳上缝衣裳,也一针一线红了眼眶。
租房的大学生几天没见人影,托隔壁摊卖面线的交给老王房租,带口信说寒假要回南部,以后不再租了。
老王手上握着钱,心里直打哆嗦,顾不得摊子,就往家里跑。
淑娴捧着心,对水槽干呕。
老王寒风里也急得满头大汗:“淑娴,淑娴,那个姓李的大学生跑了。”
淑娴反过脸望他,满面苍白,只有唇边因为淌着口水,鲜红而夸张地半开着。
老王见她这般光景,气不择言:“真他妈的畜牲,要你日后怎么办呢?”
淑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家里米缸空了,他捧着零钱来;妈断气在床上,他背着棺木爬山;她没了去处,他娶了她。他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出现,满胸急切,他站在她每一条命运的岔路上,全心全意就只想助她一臂之力。
“他还没离开台北吧!”老王见淑娴不语,担心自己的话不够婉转,又伤害到她,这点他最不愿:“我要去找他,我会把他找回来的。”
淑娴掉泪了,却哭不出声,眼里模糊地浮现着老王的身影:一个臃肿而短拙的身影,灰灰蒙蒙,像墙上渗进的水痕,阴了一大块,总留在那儿,却引不起旁人的注意。
“这叫你和孩子将来怎么办?怎么办?”老王衷心懊恼,仿佛只有淑娴的事让他挂心,而自己心底的难堪,反倒都忘得一干二净。
淑娴哽咽着,不知道是羞辱还是绝望,她觉得自己又要吐了,伏在水槽边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肺都吐出来。
哭过一阵,鼻子酸酸,喉里干得像被撕裂了。
她简直想不通,一个男人走来借饮一杯水,怎么会把生活的秩序都颠倒了呢?只是一杯水呀!居然带给她身体里另一个生命,说给谁听谁也不相信的。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就好像母亲多年前的情形一样,最亲爱的人,就只剩下支离破碎的记忆了。她是不甘心离开母亲的,母亲还是走了。如今这个她爱着的男人也弃她而去了!
惟一陪着她的,还是老王,老王是她生活的全部,每天要见面,没法子躲开,就像吃饭要用碗一样,只有老王不躲她。
“淑娴!”好不容易开口:“来吃饭,你是有身孕的人了,不可以挨饿。”
淑娴听命,把手边杂物收进小篮里,放进五屉橱,小心翼翼走过桌来。
老王看她窸窸窣窣的挪动,以往轻盈的手脚,已变得笨拙。老王有点气那个大学生,因为淑娴的愚昧就像是他自己的无能。
淑娴为他添饭放在桌上,然后坐下,空着碗,低着头。
“好好保重身体,吃一点吧。”老王伸手把她的碗接过来,将面前满满的饭赶了一半分到她碗里。
“噢!”淑娴低应,垂着头,三十烛光的灯泡把她散发的影子映在面庞上,脸都花了,分不清她的表情。
“唉!都是过去的事啰,你要当心身子,我一定尽力,不让你和孩子吃苦。”老王不敢说刺激她的话,他明知大学生不会回来,暑假里他就会大学毕业,他有他的前途,他不会背这个包袱的。
淑娴不吭声。空气里传来广播的声音:“以上广播评论由朱白水编辑,白茜如播报,现在播送完毕。”毫不拖泥带水,没多讲一个字,然后是结束乐,哗啦啦,不管你爱不爱听,迎面冲刷下来。
“淑娴,我会好好待你和孩子的。”老王说着,仿佛犯错恳求别人原谅的是他自己。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淑娴抬起头,大梦初醒的样子。
老王呆住,接不下腔,他不知道需要安慰的是淑娴,还是自己。心中暗恨这一个多变的世界,人,吃饱了饭,竟然还有那么多别的事,颠三倒四,纠缠着你。淑娴和他一样命苦,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折磨她呢?
淑娴生下女儿时早产,却也折腾个两天两夜,差点痛晕过去。
女儿赤条条的,皮肤还打了皱,血水夹杂其间,看得她目瞪口呆。经过痛楚惊悸的承受,自己创造出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真是做梦也没想过这种事。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中)煤球(6)
四月的小雨先是低诉,再就孜孜不倦加紧了脚步。淑娴看看天,叫老王今天留在家里,就别出去了。
“好喔!好。”老王受宠若惊,平日拚命赚钱所盼的就是淑娴的关心,也就乐得在家,围着女儿团团转。
淑娴到屋角一摸尿片,都还没干透。就先去厨房盛稀饭:“吃过了,帮我把煤球炉搬进来,好把尿布烤干了,怕不够换。”
淑娴就到邻厨的空房里捡个装香蕉用过的空竹篓,伸手勾在竹篾编的间隙中,轻易地提起来。
老王把碗搁回去,用块粗布头,揪起炉边的铁丝勾子,一用劲,快步赶上台阶,送进屋子里。
煤球在房里染起一股暖意。淑娴把竹篓倒过来,罩在煤球炉上,然后把尿布叠在一块,移过小竹凳,就着炉子坐下。
婴儿还在酣睡,老王站在旁边:“你看!淑娴,这孩子的眼睛多像你。”
“是吗。”淑娴直的、斜的把尿布搭在竹篓上,顺口应着。这句话从孩子生下来每天至少听老王讲个三两遍,他满面欣喜的模样,让淑娴也安心了。
炉子的风口进屋开了一半,现在火焰约略沉静,火舌在每个洞里暂休,平平稳稳,却又热络地散发热量,淑娴的面颊不知不觉中也映上红霞,显得格外艳丽。
老王望着淑娴,再看孩子,心中升起一缕凄然,他如何用自己老朽的生命来保护她们呢?话就不经意溜出嘴:“明天我想把条子换了新台币存起来,听人说银行会每月出利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