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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古利萨雷! 作者:[苏联]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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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溜蹄马停下来,身子不断地摇来晃去。眼睛疼得都睁不开了,可是脑子里却不断地响着那奇怪的辘辘声。

  塔纳巴伊把缰绳扔到车上,不大利索地爬下车来,伸了伸发麻的双脚,然后愁眉苦脸地走到马跟前。

  “哎,你真不争气!”塔纳巴伊瞅着溜蹄马小声骂道。

  那马站着,老大的脑袋已经从颈轭里脱出来,耷拉在瘦骨嶙嶙的细长脖子上。溜蹄马的条条肋骨吃力地上下起伏着,牵动着大胯骨下干瘦、松弛的皮肉。曾几何时,它的毛色油光闪亮,金灿灿的;而此刻,浑身的汗水和污泥把它染成褐色的了。一条条汗水和着青灰色的泥沫,顺着粗大的骶骨淌到肚子上、腿上、蹄子上。

  “我好象没有赶过你呀,”塔纳巴伊小声嘟哝着,慌了手脚。他急忙松开马肚带,解下轭套的纺绳,摘掉马嚼子。嚼环上满是粘叽叽、热乎乎的唾沫。他用皮袄袖子给溜蹄马擦干净嘴睑和脖颈,随后向大车奔去,收起剩下的干草,凑齐了半抱,扔到马脚下。

  可是那马只顾浑身打颤,连碰也不碰一下草料。

  塔纳巴伊抓起一把干草,送到溜蹄马的嘴边。

  “喏,张嘴,吃吧。哎,你怎么啦!”

  溜蹄马的嘴微微动了一下,但却接不住干草。塔纳巴伊看了看马的眼睛,心一沉,脸色顿时变了。马的眼眶周围布满了皱纹,眼睫毛都掉光了。在深深凹陷的半睁半闭的眼睛里,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两只眼睛已经昏暗无光,就象被废弃的破屋里的两扇窗,显得黑洞洞的。

  塔纳巴伊心流意乱地朝四野里张望了一下:远处是群山,周围是空荡荡的草原,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在这个季节,这一带的行人是十分稀少的。

  老人和老马孤零零地位立在这荒凉的古道上。

  已经是二月末了。平地上的雪早已化了,只是在沟壑里,在长过芦苇的低洼地里,还散见着最后的一堆堆积雪,那样子就象冬天躲在狼窝里的狼脊背一样。微风送来阵阵积雪的气息,大地却还是封冻的,瓦灰色的,显得毫无生气。冬末的山区一片荒凉,无处可以投宿。瞧这情景,塔纳巴伊的心都凉了。

  他扬起蓬松、斑白的胡须,用褪了色的皮袄袖子搭在额上,久久地注视着西边的天空。一轮落日悬挂在天边的云彩之中,向地平线泻下了一片柔和得象轻烟似的晚霞。没有迹象表明天气要变坏,但还是很冷,不免叫人担惊受怕。

  “早知如此,不出车就好了,”塔纳巴伊发起愁来,“如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呆在这野地里。我这不是把马白白送死吗!”

  是呀,看来他应该明天早上动身才好。要是白天赶路,即便发生什么情况,总会碰到个过路的人。可他今天到晌午才动身。在这种季节难道能这么干吗?

  塔纳巴伊爬上一个小山包,瞧瞧远处会不会有过往的汽车。但是,路上两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着。他只好又慢慢折回到大车跟前。

  “真不该出门!”塔纳巴伊又一次想道。为了这个改不了的急性子,他已经责备过自己无数次了。他懊恼万分,生起气来,埋怨自己,也很那桩促使他急急忙忙离开儿子家门的事由。当然应该住上一夜,也好让马喘口气,歇上一歇。而他竟……

  塔纳巴伊气呼呼地把手一挥。“不,说什么我也不能留下。就是靠两条腿,我也得走回家去!”他辩白道,“难道能这样跟公公说话吗?不管怎么着,我总还是父亲吧!

  ‘瞧你,既然一辈子在山沟沟里放羊放马的,那又何苦入党呢!到头来,还不是叫人家给撵出来了!……’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声不吭,连眼皮子都不敢抬一抬。要是那婆娘对他说:别理你父亲,那他准会不理的。窝囊废,还想当官呢!唉!说这些干什么呢!现在的人,可不象过去了,不象过去了。“

  塔纳巴伊感到一阵燥热,他解开衬衣的领子,急促地喘着气,绕着大车,来回踱着,已经把马,把赶路,把黑夜就要到来的事统统忘记了。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在儿子家里,他克制了自己,认为犯不着同儿媳妇吵吵嚷嚷,那会有失自己的体面。而此刻,他却勃然大怒,真想把他一路上痛苦地想到的一切,当着她的面发泄一通:“不是你接受我入党的,也不是你开除我出党的。你打哪儿知道,儿媳妇,当时的情况。现在来指手划脚,当然容易。眼下人人都有文化了,得向你致敬!可那阵子,我们担当多少责任啊!对父亲,对母亲,对朋友和仇人,对自己,对街坊的狗——总而言之,对世上的一切都得负责。至于出党,这事你管不着!这是我的事,儿媳妇,这事你管不着!”

  “这事你管不着!”他大声重复说,一边在大车旁狠劲地踩着脚。“这事你管不着!”

  他不断重复这句话。遗憾和糟糕的是,仿佛除了这句“你管不着!”他就再也无话可说了。

  他一直围着大车走来走去,后来才想起,他应该想点什么办法。是呀,总不能在这里一直待到天亮吧。

  古利萨雷套着马具,还是那样呆呆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它佝偻着身子,四条腿蜷缩着,看上去活象一具僵尸。

  “你怎么啦?”塔纳巴伊跳到马跟前,这才听到它轻微的、拖长的呻吟声。“你这是打盹了,不舒服了,还是难受了,老伙计?”他急忙摸了摸溜蹄马冷冰冰的耳朵,又把手伸进到马的鬃毛里。呀,里边也一样:冷冰冰的,还湿乎乎的。但最叫他感到可怕的是,他已经感觉不出马鬃惯常的分量了。“太老了。鬃毛都稀疏了,轻得象绒毛了。

  唉!咱们都老了,咱们都快要完蛋了。“他伤心地想道。他犹豫不决地站起来,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把马同车子都扔下,一个人走回去,那也得到半夜才能到家,才能换回到峡谷里他那座看守人的岗棚。现在他跟老伴住在那里的饲料基地上。在小河上游一公里半的地方,住着他的近邻——一个看水员。夏天塔纳巴伊看管草场,冬天照看黄鹌菜,不让牧民们过早地把干草弄走或者给糟蹋了。

  去年秋天,有一回他去村办事处有点事。新任的生产队长,一个外地来的年纪轻轻的农艺师对他说:“老人家,您去一趟马棚,我们给您挑了一匹马。马是老了点,说实话,不过对您的工作还是合适的。”

  “什么样的一匹马呀?”塔纳巴伊警觉起来,“又是一匹老马吧?”

  “您到那里瞧瞧吧。一匹大黄马。您应当认识,都说您从前骑过的。”

  塔纳巴伊到马棚去了。当它一眼看到院子里的溜蹄马时,他的心疼得都揪在一起了。

  “呀,这回咱们总算又见面了!”他暗自对这四瘦弱不堪的老马说。但他下不了狠心加以拒绝。他就把马牵回家去了。

  一到家,老伴差点认不出溜蹄马来了。

  “塔纳巴伊,这果真是古利萨雷吗?”她惊奇不止地问。

  “是它,就是它,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塔纳巴伊小声嘟哝着,竭力不去正眼看他的老伴。

  他们两人都不难想起有关古利萨雷的往事。年轻的时候,塔纳巴伊犯过错误。为了避开这个令人难堪的话题,他瓮声瓮气地对她说:“喂,干什么老站着,给我热点吃的。我饿得都象只狗了。”

  “我这是在想,”她回答说,“这就叫岁月不饶人呵!你要不说这是古利萨雷,我都认不出来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以为,咱们俩的模样就比它强?每样东西都有它的黄金时代。”

  “我也那么想,”她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又好心地取笑说,“说不定每天晚上你又得骑上你的溜蹄马出去转悠了吧?——我批准了。”

  “哪能呢,”他尴尬地把手一挥,转过身去,背对着老伴。对玩笑本可以一笑置之,而他,却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便爬到草棚的搁板上取干草去了。他在那里折腾了好半天。

  他原以为她把这事忘了,看来,她并没有忘记。

  从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老伴把冷了的午饭热了热,而他,却还在摆弄他的干草。

  后来,她在门口,大声喊道:“快下来吧,要不饭又凉了。”

  以后,她再也没有提起过这桩往事来。本来嘛,又何苦呢!……

  整整一秋和一冬,塔纳巴伊细心照料着溜蹄马。古利萨雷的牙全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牙床,他便把麸子煮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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