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崭新的长城牌华达呢风雨衣,皮鞋又黑又亮。他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是,他对周围的人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他断定自己跟他们不一样。他再怎么努力也不能消除那种差别。他不如他们。
他是一个无依无靠而又愚蠢透顶的人!
掌声噼啪噼啪地传过来。换了一支乐曲。他穿过舞厅,径直朝那道神秘的小门走去。唱歌的换成了一个动作狂放的小伙子,嗓音嘶哑,像驴叫,下边的反映似乎更热烈了。
小门里是幽暗的夹道,靠墙一排座椅上码着乐器盒子。没有人拦他。一个上了岁数的男人到化妆室把赵雅秋叫出来。
她正在吃巧克力。她跑过来跟他握手。但李慧泉看到她皱了皱眉头。她跟化妆间里的什么人大声说道:“找到这儿来了,这是我最最忠实的歌迷!”露出几张男人和女人的脸,都化了妆,很漂亮地注视着他,又缩了回去。化妆间里传出窃窃的低笑。
赵雅秋把声音放得更大。
“你给我带花儿了吗?”
“……我……”她跟化妆间里的人笑出了一片动听的声音,夹道里嗡嗡直响。他能在五分钟里把她们收拾得永远不会笑。但是,让她笑去吧,让她们笑去吧。他也许向来就是可笑的。他是美丽而幸福的人们难得的笑料。她们可能没见过像他这样不伦不类的人吧?
他来了,让她们见识见识,看看蠢人的标本是个什么样子。人是喜欢侮辱不如自己的人的。这一点他早就明白了。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受到嘲弄。活着好像成了令人羞愧的事情。
“我在饭店门口等你。”
“……小李,你别误会!”
“我在饭店门口等你!”
“我还没唱完呢……”
他不再答话,傲慢地走出小门。舞厅里的音乐温暖而快活,男人和女人拥着聚着款款而动,欢乐的气氛正在膨胀。他视而不见,穿过华丽的厅堂,来到秋风浮游的夜里。出租车亮着小黄灯出出进进,车辆把饭店门前的空场挤得满满的。天上星星稀少,月亮很黄很大。他靠着门口的大理石柱子,认真地抽着烟卷,认真地听着下车的外国人叽哩咕噜地说话声。
他等了一个小时。
她卸了妆,显得很文静。她穿着薄呢大衣,把领子竖起来。他感到浑身的力气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让风吹走。
“小李,你有什么事?”
“想看看你。”
“平时有男的找我,大家都嘻嘻哈哈的,穷开心,你别往心里去。”
“没事……你的脸在广州晒黑了。玩得痛快么?”
“还可以吧。大崔有路子,没遇到什么麻烦。我见了不少世面……”她把目光从脚尖上抬起来,很勇敢地注视着他。她的脸模糊不清,像另一个人。他的手在风雨衣口袋里抓着那个首饰盒子,掌心潮乎乎的。他没有勇气拿出来,怕自己陷入更可笑的境地。
“大崔怎么样?”
“挺滑的,不过人还可以……”
“他……有妻子。”
“我知道。”
她惊了一下,好像说露了嘴。李慧泉反而冷静下来。
“你不该跟这种人打交道。”
“嗨,就那么回事……”
她咬着嘴唇,偷偷看了他一眼。
“大崔都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她做出玩世不恭的样子,嘴唇嘬成小圆球,嘘嘘地向外吹气。他知道她在装样子。她觉得尴尬了。到底是谁应该觉得羞愧?难道是我吗?他掏出首饰盒子,鼓足勇气递给她。
“哟!金戒指,我可要不起!”
“我喜欢听你唱歌……”
“是金的吗?”
“你唱歌唱得越来越好了……”
“戒指我不能要,换成顶链可以考虑。”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确定关系,再说我们只是一般朋友,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你。”
“我没这个意思!”
“……都这么说,到时候就咬住不放了。你跟他们不一样,可是我的确不能要。我的首饰都全了。你要送我小绒兔小绒狗什么的我肯定收下。”
“我的确……没这个意思。”
她笑的时候装模作样,不笑的时候也是装模作样。她有了一张永远不卸妆的脸。
“你喜欢我吗?”
“你要喜欢我,就应该尊重我的意见。把戒指拿回去吧,留着向别入求婚的时候用。我还是你的朋友,喜欢听我唱歌的人都是我的朋友……”她显得有点儿不耐烦,回头朝饭店的自动门看了看。
李慧泉这时才发觉大门的玻璃后面站着一个穿黑色西服的人。一个新的保镖。他认出那人是乐队敲小鼓的家伙,一个在音乐声中不住踩电门打哆嗦的怪物。
“我再说一遍,我没那个意思。”
“风真大……我该吃夜宵去了。”
“……我以后不来了。”
“为什么?”
“我觉得恶心!”
“你……”
“你保重吧。”
李慧泉接过首饰盒子,把它摔在台阶上。没怎么用力,可小盒子弹得很高,变成了两部分。一道闪光溅到旁边的丰田车底下,像被吸进去似的。赵雅秋呀了一声,门里穿黑衣服的人蹿了出来。
李慧泉走到台阶最底层,回头看了看。灯光从背后照过来,那两个靠在一起的人变成了粗大的黑影。看不清轮廓,更看不清她的脸。她叫人毁了。那个在他心里主宰了那么多日子的纯真的女孩儿消失了。他既不了解她,也不了解自己。他战战兢兢地给自己设了一尊神,结果发现这尊神是个聪明的娘子。他没有动过她一根毫毛。他在心里爱护那片唇上的阴影。她跟人胡搞的时候也是那么甜甜地笑着的吧?他却不敢在梦中奸淫她!
他站在京门饭店大门外边的公路上,用平生最大的力气骂了一句脏话,声音出奇的小。饭店蜂窝似的窗户有明有暗,远方建筑物的灯光像鬼火,公路尽头的机场那边亮着一块天空,蓝中泛白,公路另一头的城市正在沉睡下去。郊区的村落在田野里布下团团黑影。空中有飞机下降,红色尾灯一亮一灭,响声震耳。终于掉下去了,黑夜重新宁静。
他向出租车招手。丰受惊似的一顿,恭顺地停在路边。他一头钻了进去。
“神路街!”在东巷胡固口,长着一张猴脸的司机跟他要三十块。他笑眯眯地看着司机,随便抽出几张扔进车窗。
“多了的留着擦屁股吧!”他在车上已经打定了主意,他没什么可羞愧的,他活得也不是不干净。他明天出摊,后天出摊,大后天还出摊。直到有一天他不能干了为止。直到有一天病死,让车撞死,让人抓起来为止。
他没什么可害怕的。方叉子、警察、罗大妈、赵雅秋、刷子……数不清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统统跟他没关系。别人都为别人活着。
他为他活着。人都为自己活着!方叉子如果再一次半夜归来,他将二话不说掐死他。如果谁敢像那帮化了妆的狗男女一样嘲笑他,他将二话不说敲光他们的牙齿!如果哪个女孩儿向他露出像赵雅秋一样的笑容,她们就别指望他会唯唯喏喏、犹犹豫豫了,他将毫不客气地威胁、逼迫,直到她们屈服。他谁也不怕!
“操你妈!”他在东巷窄小的胡同里又情不自禁地吼了一嗓子。这一次声音出奇地大。整条巷子都摇起来,他自己也站不稳了。一些咸咸凉凉的小东西爬过脸沟,固执地钻进了嘴角。他靠着十八号的大门蹲下来。周围没有声音。
月亮还在原来的地方,变白了。
第十五章
居委会的推荐有了结果,李慧泉得到了先进个体劳动者的提名。街道办事处发下一张表格,让本人填好之后交上去。罗大妈拿着这张纸来到后院,发现他死了似地躺在床上,已经醉得一塌糊涂。
桌上什么吃的也没有,一瓶汾酒喝得只剩了瓶底。地上扔着半个啃过的萝卜和一片烟头。屋里很冷。他没盖被子,也没脱衣服。两只穿着皮鞋的大脚搭在床头上。
“泉子!你怎么啦?”
“……嗯……谁?”
“怎么又自己糟踏自己呀!”
“……没事,您坐……”
他坐起来,晃晃悠悠地又要倒下去。罗大妈说起表格的事,他似懂非懂地点头,眼
睛看着那张纸,眼神儿却像什么也没看见。
天阴得发黑。下午掉了一些雨点,后来颗粒明显了,变成了雪粉。地气还不冷,湿漉漉的积不住雪花。房顶上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