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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黑的雪 作者:刘恒-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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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慧泉刚把酒斟上就喝了一大口。 
  “从广州搞了点儿什么俏货?” 
  “什么也没搞。我说歇就歇,不是说着玩儿的。” 
  “我在沙家店看到不少箱子。” 
  “那是我表弟弄的。我把院子转租给他了,想干就让他干。我是说什么也得好好歇歇,太他妈累了……” 
  “磁带录得怎么样?” 
  “没录成。”李慧泉盯着他。 
  “你不是联系好了么?”“这种事我见多了,没什么可奇怪的。翻脸不认人,今天说得好好的,明天就跟你装傻充愣。小赵刚开始想不开,后来就无所谓了。我陪她逛了沿海几个地方,联系了几次临时演出。她玩得挺开心,我也挺痛快……人想不开可不行。” 
  “她……人怎么样?” 
  “比较懂事。” 
  “她好像没出过远门儿?” 
  “看样子像。新鲜劲儿大,谁都一样,第一次上学,第一次办货,第一次恋爱,第一次……有了第一次,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你们……”李慧泉找不到恰当的话。崔永利淡然地低着脑袋,假装对一盘溜三样很感兴趣。 
  “她提到过我吗?” 
  “让我想想……”崔永利一拍脑门儿:“在永嘉饭店有个男服务员长得有点儿像你,当时她说你像广东人,没说别的。” 
  “我跟她说过一些话,她没提?” 
  “没有。她跟我提这个干什么?你都说什么了?” 
  “没什么。都是废话。想让她学好什么的。我这种人配说这个?” 
  “没说。她没提。”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自己斟酒,谁也不敬谁。气氛有点儿别扭。李慧泉咬校牙,抬起浮出红丝的眼睛。 
  “你动她没有?” 
  “大棒子,你怎么了?” 
  “我问你动她没有?” 
  “你小子喝多了。” 
  “你怕什么?” 
  “我?害怕?”崔永利笑起来,笑得很响,菜渣子喷在胡子上。李慧泉捏着酒杯。别干蠢事。千万别干蠢事,他叮咛自己。 
  “大棒子,你太嫩了。你的事都在脸上挂着呢!我不说了。说也没用。你有问我的功夫,什么事干不成?咱们是朋友,实话实说,活该让别人抢你前边!琢磨去吧。”崔永利用手绢仔细擦胡子。 
  “瞧你活得费劲,我都替你难受。你看上她了,干吗不追她,跟她说?她不愿意,你就连哄带吓唬,实在不行就先干了她!光想管什么用?不过,你得把人看准了。看不准,一玩儿真的准保又得栽进去。”崔永利又“咯咯”地笑起来,他的眼神儿表明他笑得并不轻松。李慧泉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感到紧张。李慧泉也看出来了。 
  “操你姥姥的……” 
  “骂吧。你心里有事,骂骂痛快。” 
  “我佩服你!” 
  “这可真叫我害怕了。说真的,你小子讲义气,路子正,哥们儿也服你。” 
  “别捧我,我不想把你怎么着!”崔永利好像受了惊,愣了一下,立即敷衍过去了。李慧泉觉得酒的味道不对,可能是冒牌货。他原以为自己会忍受不住,结果发现他的仇恨非常脆弱。八寸大瓷盘扣在崔永利脸上一定很合适,但他已经没有这么做的欲望了。崔永利比他强。他的自信心再一次受到打击。他看着崔永利,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张非常机智的脸,那把精心修剪的胡子也非常漂亮。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想炫耀一下,耸人听闻的话脱口而出。崔永利的脸顿时白了。 
  “你让他住下了?” 
  “我还给了他八百块钱。” 
  “他走了?” 
  “走了。”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你给出个主意吧。”崔永利放下筷子,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姿势,揪胡子,李慧泉想笑。 
  “我实在看不透你了,大棒子。” 
  “别见死不救。” 
  “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你的话我没听见,完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事你得自己看着办,要么包着,要么卷铺盖卷儿自己到分局去……” 
  “你让我自首?” 
  “我没说,我什么也没说。” 
  “我认识你了。” 
  李慧泉给崔永利斟了一杯,自己斟了一杯,把瓶底的剩酒倒进嘴里。 
  “你跟我想一块儿去了。干了吧?” 
  “我不喝了。你……没开玩笑?” 
  “我不懂什么叫开玩笑。” 
  “大棒子,你干事没深没浅,你不行……我以前以为你挺稳当。” 
  “少他妈教训我!你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不想宰你,你放心好了。” 
  崔永利绝望地摇了摇脑袋,一声不吭。俩人先后站起来,互相看了看,崔永利有点儿招架不住,先把目光移开了。 
  公路上尘土飞扬。两个人各走各的路。崔永利想起什么,站住了,用讨好和乞求的声调招呼李慧泉。 
  “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咱得对得起朋友……”李慧泉头也不回,直往西走。拳头塞在裤袋里,胀得难受。不能停下来,他怕自己停下来会忍不住朝大胡子撞过去,蠢事干得太多,这一次就免了吧,朋友?朋友是什么东西?这两个字比任何时候都陌生。崔永利一定后悔结识他了。崔永利的好日子以后会增添一点儿提心吊胆的滋味儿。想到这些,心里轻松了许多,好像惨输之后又捞回了一点儿。 
  他没有醉意。怕喝得过量没敢骑自行车,不得不步行去找汽车站。48路公其汽车在三环路,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他贴着路边慢慢走。十一月的田野零乱荒凉,远处的高层大厦耸立在肮脏的空气里,塔吊像一棵棵孤零零的大树。他的路快走到头了。 
  罗大妈说有人来找过他。他险些瘫倒,但立刻平静了。个体户协会通知他开会,准备评选先进个体劳动者。不是公安局的不是。方叉子正在顺利越境,就要进入缅甸了。缅甸是个自由自在杀人都没人管的怪地方,方叉子已经如鱼得水。 
  这里水正在干涸,他是一条喘不上气来的死鱼。夜里口干,爬起来开灯找水喝。呼吸困难地坐在床沿上,焦急地等着水凉一凉,在对面大衣柜的镜子里不期而遇地看到了一条绝望的鱼干。 
  她说他像广东人。 
  她已经跟崔永利同流合污。 
  他一点儿也不难过。难过没有用。他只有欲望,要毁灭什么的欲望。那片绒毛像锅 
  底上的一块黑,他想用石头或瓦片把它狠狠地刮下去,磨下去。 
  星期五晚上七点钟,他准时来到京门饭店。舞厅里人不多,他挑了一张离乐队演奏台近一些的桌子。服务员推着餐车走过,给他摆上一听可口可乐和一碟奶油蛋糕,水果是两根香蕉和一个很大的广柑,直接放在桌布上。别人的东西跟他一样。 
  他把广柑的皮剥下来,放下,又剥香蕉的皮。乐队开始入座,人陆陆续续地从一个小门里走出,乐器在折叠椅上轻轻磕碰。首先登场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手拿麦克风轻快活泼地寒暄了一阵儿,然后与指挥相互点头。她走到台边,乐声骤然而起。 
  舞池里响着嚓嚓的脚步声,灯光转暗。女歌唱家的嗓音婉转自如,表情异常丰富。李慧泉盯住那个空荡荡的小门。 
  他看见了赵雅秋。她站在门口,满面笑容地跟门里的人说着什么。浅色西装。短发蓬松,脑门上垂下的一束挂住了半张脸。 
  小的鼻子和小的嘴依旧流露着天真,但眼圈涂得太蓝了,眼窝深深大大的不成比例。 
  她的嘴唇四周白白净净。阴影消失了。她的表情是一个胸有成竹的女人的表情。李慧泉觉得自己仿佛不认识这个人。 
  那片温柔无比的绒毛哪儿去了? 
  舞厅里静悄悄地涌入了一大股日本人。都很年轻,穿着相似的衣服,可能是学生旅游团。中年歌手下去了。赵雅秋接过麦克风,大大方方地走到灯光打出的白柱子里。 
  她刚一张口,安静的日本人一阵骚动,接着就鼓起掌来,纷纷跳进舞池。她唱的是他们的歌曲。 
  她的日本话不知对味不对味? 
  李慧泉呆呆地看着她,像看着一颗正在升上来的或正在落下去的太阳。 
  她向每一个人微笑。 
  她比他年轻。生活在她眼里是什么洋子?周围这些陌生人在她眼里是什么样子?她认为自己生活得幸福吗?她每天早晨醒来都想些什么呢? 
  他站起来到休息室抽烟。他的装扮跟任何人比都不逊色。新理的头发,七月份订做的西服套装。 
  崭新的长城牌华达呢风雨衣,皮鞋又黑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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