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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玉楼-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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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鸾禧的姑娘是吗?他道。回去告诉老鸨,就说宫里的画官要包你七天。晚上把自己梳妆得漂亮些,我会来找你的。
  那声音刻板呆滞,好像一只牵线木偶,受人假使的官腔。恃才傲物的男子转眼间死了,分裂般变成另一个人,一个为了在乱世里存活而不得不变色的假人。眉目里的光彩,一瞬即逝,他的心原来是朵昙花,把暮绽朝死的速度变得更短,皮肉里长出面具,剥离便自毁。
  他拂袖而去。我呢,还想再睡一会儿,小奴在脚边揉着头,嘴里骂骂咧咧。我递给他一块粉糕,又用扇子拍拍他的脑袋,我并不是在抚恤什么摇尾乞怜的宠物,谁说他们又不可怜呢?
  我困了。
  闭上眼,召唤一朵昙花。
  爽朗清举,风姿特秀的美男子呵。
  请你快快入我的梦来。
  我愿听他说,佳人如故国。
  此夜,我照旧不施重彩。金粉调脂膏,面上的桃金娘是我的标识,贴金、勾填、沥粉。几笔线描的华盛便让天地只剩下乏善的灰。老鸨子在我身边来回踱步,好言相劝。女儿啊,这可是宫里的画官,大场面啊,说不定你的画像是送给皇上看的,女儿你好歹梳妆的整齐些。
  这样算是不整齐吗?我反问她。
  不不,妈妈不是这个意思。老鸨吱唔起来,这个见钱就窝囊的老妇。
  既然穿什么都不好,不如不穿了。我动手解衣衫,她慌了神,忙摁住我的手。
  女儿啊,千万别跟我怄气。
  于是我笑了,低声同她耳语。
  老鸨听罢,扭捏着,用红绢蒙在脸上,装出羞臊的表情,她摸我的手。女儿啊,你真正天生是吃这口饭的。
  转身,她去给我预备。屋中只剩下我自己,对着一轮镜,看足日昏花暝。
  月洗高梧。有人姗姗来迟,只身背着画架,不怒而威的面色。他扔给老鸨一袋金,却被引入九曲愁肠似的回廊,走到最末,进得一室,小奴转身便跑了,连盏灯都不给他留下。竹门反锁,月光就此被我囚住。
  他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伸出手可以摸到一匹匹高悬而下的绫罗。层峦叠幛,脚下环列辄有生机的绢花,戍葵,红杏,雪藕丝霞十缕。他应该沉下心,摸索而来,最好的总是在最里。尉迟公子,飞扬在心的锦谰斑。任性放达淤积在他的气息里,是本质,他改不了的风神萧朗。
  他是简约玄澹,是梨花月色,是凤萧鹤梦,他是在我心情陷入无间惨淡的地狱之前,点燃一场沉檀云母的香热,为我惊蛰。我要将他媲美于洞庭,以此迷惑住自己。
  尉迟公子……我轻声而唤。像唤来自己长久不曾拥有的爱人。唤来伐檀,深情款款。
  谁?
  公子往前,小走十步,铺有画纸。
  为什么不点灯。你是谁?
  往前十步,自有光亮。
  ……
  诱引与疑问。他才肯多说些话,枕簟的凉沁入身体,他还差我一步。卸下亡国与烟花柳巷的重负,我们之间可以尝试坦诚,如初生赤子,洁净又纯粹的赤裸。尉迟公子呵,我叫作桃金娘,你可以把我当作曼妙的丝绸,织金锦或纳石矢,白如润玉的肌肤是你今晚唯一的画卷,掀开手边的斗帐,走进来。这里有九颗夜明珠,加上你是十轮月亮。我何其有幸,身在十全十美之中。素骨凝冰,柔葱醮雪,尉迟公子,我满心以为他会震惊,甚至趔趄。
  他只是从平静里幻变出笑意。不扬于礼法,不拘泥,不切实际。他面对着我的赤裸,褪下自己的上衣,他说:女子连贞操与羞耻心都可以不要,我还有什么顾忌!
  他从画架里取出画具,两块墨,桐油和松烟。细细在歙砚里磨开,透出书卷中陈年的香气。几支笔,在我身体上游走开,獾毛与羊毫,柔软或刚劲。迅疾灵转的笔力,他时而作画,时而书写,他在为难我,不发一言便可以告诫我挑衅他是多么错误的想法,笔势飘若游云,矫若惊龙,在我身上却是酥痒难耐,我不可以动,我不可以认输。尉迟公子,你好狠啊。空有张春云浮空的明媚脸庞,你在我身上画什么,写什么?你的色盘里又装着些什么?我偷偷斜眸暗看。

…鹊桥仙 

回复'22':赭石,朱砂,石青,石绿,雄黄,石黄,藤黄,胭脂,花青,银朱……怎么你一色也不用,墨黑与肤白,只此就够了吗?
  他忽然边写边念:鸳楼碎泻东西玉。问芳踪、何时再展?翠钗难卜。待把宫眉横云样,描上生绡画幅。怕不是新来妆束。彩扇红牙今都在,恨无人,解听开元曲。
  我微微抬头看自己的身子,通体是气象峥嵘的山河。
  不用一色,因为五色绚烂渐老渐熟,终成平淡。
  不雕不琢,万物至华至极,终会返归于朴。
  他的眼泪落在我身上,灼热的疼痛。我们之间未说满十句话,他对我这个陌生人哭却是第二遭,这般脆弱,却还让人相信他有着气节。难道我们彼此间的心疼真如此共通共溶。
  霁华。我唤他的名,替他抹去眼泪。故国已不在,请别为逝去的落泪,往昔不复回。而我们只能蒙上双眼走向明天。
  桃金娘。他吻住我,有生以来他唯一吻过的女人,即使他的妻子。一个逼婚的,元朝贵族中的寡妇。逼婚,好卑劣的手段,却无奈他傀俄若玉山,岩岩如孤松的身形容貌,她囚住他的老父老母,又为他谋来专司为皇族描绘春宫画的职务。
  桃金娘。你可体会得到那种屈辱。他低沉的声音,忍着种种不堪,竟然别样销魂。
  而他的妻子只是得到一具恒温的躯壳。她在人前装作幸福,穿着宽大拖地的袍,戴一种高高长长,可笑的,叫做罟罟冠的帽子。她怎样妆扮都成为一个怪物,永远被憎恨却不能反抗。
  心志毁了,时时刻刻经受折磨与摧残,他就此被磨成双面,阴晴不定的双面,冷漠多欢乐少,归隐的念头冰封沉潭。他说自己快要疯了,在夜里任由一个半老的妇人在身上摩擦拱动。他把她当成一块活肉,叫人恶心。
  他说,桃金娘。你是我唯一的知觉。
  佳人如故国。
  缠绕,融汇,我们在水墨山河之中,江山不老天如醉。此刻他爱我,绝望的爱着,刻骨铭心。好像天明时即死去的恋人,转眼间白发苍苍。尉迟霁华,你用一种痛换掉我心头另一种。问谁能调玉髓弥补心口的伤。千古兴亡,谁能怪我们在世间此般痴情。
  霁华。醒来时,他不在我身边。濯濯春风,谡谡劲桐的公子,他走了。九颗夜明珠一同黯然失色,十轮被太阳褪色的月。我明白,这双面人儿不愿再装出应世的作派来面对我,就像盘心清露的昙花不愿在惜花人面前兀自凋零。
  此生,我是他最完美的一幅画作,在辉煌时用灿烂毁去。
  他不会回到我身边了。
  有些人真的永远都不适合留在身边。就像尉迟公子。我不能否认我常常会想起他,想起楼头初会,静穆秋风。他独自度曲、作画,未成即毁去,旁若无人地痛哭。这般狷介清傲的,鹤梦梨花的男子。他像画间留白,一小方纯素被迫夹杂于青绿泥金之间承受喧哗与挤压。我从未见过的一个如此干净的男子啊,不觉间,素衣染缁尘。
  那是残忍的。他本非色欲之人却成为旁人觊觎中的色欲,又因为这色欲的满足者的宠爱,被丢入更深的色欲泥沼。淡墨山水的清笔,画春宫。这率性男子他贫穷得只剩下一根洁白坚硬挺直的骨,却还被人拿去炖一锅浓汤,闲情啜饮髓中美味。真的。无聊的日子里秋深一直深深深下去,深到尽处就消灭了它自己。秋天过去了。尉迟公子,霁华,你的气息就是萧瑟的秋的气息,在我心里头,深到尽处于是消灭了它自己。我会想起一个自始至终未曾交换过十句话的男人,眼泪落在我的裸体上共通的心疼。我会想起,在桃金娘送往迎来的花国生涯里曾经有一夜,有个男人在她身上泼墨如此碎心的河山再把它们毁灭在疯狂的交缠中。佳人故国,两难再得。我会记得那夜有十个月亮,照耀今生今世我与他仅此一遭的聚首。霁华,人在宿命掌中都是玩物,你我则是玩物的玩物。天涯沦落如果相逢,便一笑走开。你与我,我们原本不必相识。请你遗忘我,霁华。因为,你真的永远不能被留在身边。如同另外一个人。
  另外的一个人。想起他我就流露不自觉的笑意,令彼时经过的小奴或老鸨惊疑怔忡,捉摸不透那缕嘲讽又妩媚的纹影是什么意思。它温柔而冷淡,怜惜而轻蔑。他们说,我模棱的表情让人害怕。我的心思镂彩错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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