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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7年第5期-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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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童
  二〇〇六年八月十日
  县长大人崔涌来来回回把信看了好几遍,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他本来想把这封信批给管教育的小刘县长,刚刚写了几个字又划掉了,他觉得孩子说的或许是实情,请求政府帮助也没有错,可就是看着别扭。
  晚上回家,崔涌把这事跟夫人说了。这崔夫人是个小学教师,一看孩子这信,根本不考虑什么别扭不别扭的,竟眼泪吧唧地数叨起崔涌来。她说:你这个县长,连这样的孩子都保护不了,还不如回来卖红薯!你看咱们那儿子,有人家孩子百分之一争气,让我去做牛做马都行!
  崔涌说:你这是哪跟哪啊!这样的孩子多了,县里不是不管,哪管得了啊?
  崔夫人说:你们少吃几顿饭,啥钱都有了!
  崔县长说:提起吃饭我就想吐!谁愿意吃啊?你看我人模人样的是个县长,上面大小来个人物,还不尽是陪着装孙子?一顿饭要跑几个地方,把吃饭变成一种职业,你受得了吗!
  崔夫人叹了口气说:别的我不管,这孩子这样给你写信,你不帮助肯定会心有不安的。
  崔涌本是想着回来跟夫人商量商量,靠自己的能力资助这个孩子。夫人这几句话,把他的心情全破坏了。县上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政府管不了,靠他个人的能力更是无法照管得了的。他的烦恼也无法跟夫人解释得清楚,满肚子的烦心事,一股脑地排着队挤拥到心口上来。不管哪件事,都纠缠得他头大。外头说起这县政府还不知道有多牛逼,其实是责任无限大,权力无限小。那个孩子在信里把他想得像个逍遥神,可他这个当县长的分明是在刀尖上跳舞啊。崔涌没再理夫人,独自去洗了,照例吃了安定昏昏睡去。夜里始终被那孩子的信纠缠着。起来撒尿的时候,突然觉得不对劲,不知道怎么会这么清醒。仔细想想原来昨晚没有喝酒。唉,能有一天不喝酒,是多大的幸福啊!
  碰巧第二日开县长办公会,趁会议开始前大家插科打诨的时间,崔县长先把那孩子的信读了。开始为了吸引大家注意,还念了两句普通话,因为一多半读音都不正确,大家都歪了嘴笑。但大家很快就不笑了。孩子上学是个很敏感的问题,钱对县长们也是个很敏感的问题。财政永远都困难着,县里的工资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看着偌大的一个县政府,却是个捉襟见肘的空架子。
  听县长读了那封信,小刘县长一下子想到老驴和他女儿。小刘县长说:今年全县各类学校一共有一千七百多个孩子考上大学,确实有一部分困难生。要说这些没有什么特殊原因的,县里管不过来,可也不能看着孩子上不了学。
  崔县长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孩子既然考上了,是好事,县里再穷也要酌情解决一点吧。
  大家一时都把目光投向常务县长老耿。老耿其实并不老,只是因为面皮黑,又是胡子拉碴的,不喊个老字挺对不起他。老耿只顾低头抽烟,埋在烟圈里的他一副潦倒的样子。崔涌喊了一声老耿。却又打住了。
  小刘县长也说:财政上是不是拿点钱,然后号召社会上再捐一点,专门用来资助困难学生。
  老耿看看崔涌,又看看小刘县长,说:该财政拿钱的地方多了。可上面转移支付的钱六月底就花光了,我们派人去市财政借钱到现在都没结果,这俩月的工资还在裤腰上悬着哪。
  崔涌说:这事儿大家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我们不管也不好。我看就这样定吧,办公室拿点钱,大家也都凑个份子吧。
  县长带头掏出一千块钱,大家也都拿出了口袋里的大小票子。小刘县长让秘书把钱收了,笑着说,这县长办公会等于是现场办公会了,要是报道出去,咱们还能上省报头条呢!
  要说县长是个大忙人,事情处理到这里也就算了结了。哪知学校快开学的时候,夫人还记挂着这事,前前后后问了许多次。县长崔涌被夫人絮聒烦了,当时给小刘县长打电话询问。小刘县长说:考虑刚好马上该过教师节了,与其像往年那样象征性地看望几个老教师,还不如一并去看几个贫困学生更有实际意义。刚好还有另外两个孩子要一并解决。这等亲民的好事,你县长能亲自出马最有意义。
  崔涌说,我看你是真想上省报头条啊?话是这样说,还是觉得小刘县长虽然年轻,却是一个考虑事情非常周全的人。第二天他就带了小刘县长专门去了一趟李家庄。
  老驴不在。老驴的女人正在院子里剥豆子,满院子的鸡大摇大摆地在她的豆子上穿梭,来来回回好似到她这里走亲戚一般。
  看见来人,老驴的女人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她以为又是来收什么尾欠的。她一边剥豆一边温柔地哄那些鸡们:去啊,走啊,恁不听话啊。
  鸡们不怕她,神闲气定地面对着涌进院子里的人,像是替女主人示威。
  小刘县长介绍了半天,老驴的女人好像都听不明白,直到村干部上前来说到孩子的学费,她才知道了这一干人的来意。把手在身上搓了几十遍,才把钱接了。没说话先就哭了,开始还压抑着,哭声只在胸腔里周旋,憋得身子一耸一耸的,落在头发上的秸秆助威似的跟着她的哭声摇摆着。随后哭声逐渐大起来,喊着女儿童童的名字。陪同的村干部说,她闺女留了纸条出去打工了,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中间往村里打过两次电话,一直在问县上有没有什么消息。
  老驴的女人拿了钱只是哭个不停,既定的程序也没法往下进行了。这情景弄得大家都很尴尬。大家里里外外看了,老驴的家确实穷的很彻底,除了几张床几乎没有多余的家具。要说穷也该有个穷的过法,老驴家的穷,穷得忒窝囊,实在分不清床上地下,只是一个劲地脏,像被沙尘暴刚刚洗劫过一样。
  嘴边上的几句安慰话说完,大家就逃也似的往外走。小刘县长看老驴的女人把眼泪鼻涕都抹在衣服上,心里很是厌恶,不等她拉扯就逃了出去。崔涌县长在电视镜头下,要做出亲民的姿态,不得不被老驴的媳妇捉了胳膊,任她的眼泪鼻涕在上面抹个够。
  出了李家庄,俩县长半天无话,心情都很沉重。像老驴这样的家庭,在农村虽然不是很多,却很难消化完。让你急得跺脚,气得撞墙,却又无计可施。贫穷像是一条尾巴似的,总是挂在这些人的屁股上,不管给予他们怎样的帮助,还是环境发生怎样的变化,这条尾巴总是退化不掉。
  让崔县长和小刘县长真正想不到的是,我们要讲述的事情,也就是关于老驴和老驴女儿的故事才仅仅是个开头。
  距县长到李家庄送学费中间隔了大概有一个月,老驴突然找到崔县长的办公室来了。老驴到了秋天,就像根烧过的树桩一样,黑黢黢地戳在那里,让崔涌觉得好像撞见了一个鬼魂。说了半天,崔涌才知道对面的这个人就是自己去送钱那家人的男主人。老驴从口袋里掏出一卷子钱,对崔县长说他是来还钱的。老驴说:政府送去的是八千块,他们扣除了儿子上高中的一千三百块,还余六千七百块。
  崔县长惊讶地说:钱不是给你女儿上大学的吗?
  老驴说:女儿没了。
  县长吃惊地站了起来,他说:人哪?
  我要是知道人在哪里,哪还会来找政府?
  崔涌说,到底怎么回事?老李你慢慢说。
  老驴说:政府不给学费,孩子出去打工,人就没了。
  崔县长看着老驴,那一刻他知道了老驴的干瘦是和秋风没有关系的。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老李,你说我能帮你做什么?
  老驴说:我要我闺女!
  老驴从那一天起,就成了县政府的编外人员,上班下班比政府工作人员都来得扎实。虽然他不吵不闹,但却把大家弄得都很紧张。分管信访的老刘县长过来好多次找老驴谈心。但老驴只说一句话,他要政府给他找回闺女。
  这个理由软硬兼施,让县长们无计可施。
  老驴静静地守在政府办公楼楼梯的拐弯处,这一待就是两个多月。楼里的人都熟悉了老驴,也习惯了老驴。县长崔涌亲自安排公安局跟外地公安联系协助查找,在网上贴了帖子,在报纸电视上广而告之,能想的办法都想到了。老驴的女儿像被秋风吹走的落叶,一去不复返;老驴则像一截子树根,牢牢地扎根在县政府大院里。崔县长得闲的时候,也会让人把老驴拉到办公室里来,倒杯热茶,不疼不痒地聊上几句。崔县长劝老驴回家等,说政府会尽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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