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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疤痕 作者:韩东-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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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奇终于出来领我们进去,一面一迭声地抱歉、赔不是。他搭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和那些个俗人在一起真没劲,纯属办事需要,场面上的应付……”他没法子不如此,“还是和哥儿们在一起痛快,谈谈文化、文学什么的。改天吧,改天咱哥儿们开一桌,痛痛快快地侃一回。今儿就凑合着用一点,垫垫饥吧。”他说得声音很大,进到里面还在说。我生怕被那些“俗人”听见,为此担了一回心。其实完全没有这个必要──里面已经乱成一锅粥,烟雾缭绕、嘈杂一片。别说陆奇的声音不足以盖过众人的喧哗,就是被谁听见了,也没有人会去留心在意的。这里谁是主人已经很难说,就像陆奇也不完全知道究竟谁是他今天邀请的客人。
  我们这伙人一进去就被几桌瓜分完毕,受欢迎的程度就像是他们等待已久的一道菜。我好歹盯着于常军,我们被插入杯盘狼藉的一桌。邻人给我们斟酒,叫喊着热情好客的话。我们从寒冷的外面来,还没有完全适应,严肃、冷漠和端坐的姿态与他们的放纵形成了对照。过了一会儿──大约又上了两道菜,我们才松弛下来,他们反倒不爱搭理我们了。酒精所产生的能量投向更热烈的中心──此刻所有的人都起身举杯面向主桌上的贵宾。几个看似普通的人于是从烟雾中显露出来了。祝酒辞、吹捧、牛皮、幽默应有尽有,还有乡情──直到此时我才发现:于普遍的混乱中有着某种一致而衡定的东西,就是他们的口音。他们都是松州人,来丁市闯天下,十多年过去大家都有所成就,而且连成一气成了气候了。这么一想,我就完全明白了。政府、司法、工商、城建部门都有他们的老乡,甚至新闻部门也有,如我的朋友于常军就在《丁市日报》总编办上班。仔细一想,他也是松州人呵!
烟 火(2)
  看来这里就我一个外乡人。尽管有于常军坐在我的身边,和我说话,我还是感到隔膜和孤单。一隔膜和孤单我就喜欢内省,一内省我就把事情绝对化了。我是这样一个人,有过分理性的毛病。比如此刻我就想:我来丁市就已经是到了异乡,没想到一下飞机就被不由分说地卷入到一次饭局中去,而那饭局上都是松州人。松州人在异乡他们的唐人街上,而我,可不就到了异乡的异乡了吗?这样的事不是有点奇怪吗?本指望丁市是来自天南海北人们的杂居地,我虽离乡背井但是去找朋友,幸许在混乱之中还能获得某种灵感呢。没想到我的朋友是一个松州人,他一下子就把我带到松州人的圈子里去了。这与我的本意不是有点相违背吗?不过,据此构思一篇小说也许有那么一点意思。有那么一点意思,于是我就不再感到失望。
  我在丁市又待了一周。一周后果然接到陆奇的电话,让我和于常军去赴宴。我想起上次的遭遇打算推辞。陆奇在电话里一再解释这次没有外人,都是一些搞文学的,或以前搞过,他们都知道我。他举了一两个人的名字,我确有所闻。陆奇又说:“这可是你在丁市的唯一市场,过了这一村就没那一店了。”我说:“我和老于商量商量再说。”
  放下电话后我开始议论陆奇的这种说法。我的意思是搞文学的更糟;况且,我在丁市也不想有什么市场。于常军笑了。他说:“市场并不一定要卖什么东西,而是站在那里受人尊敬,不至于遭到冷落。”他对上次前湖公园的饭局自有评论。我的尴尬和不适应不像我认为的那样是什么误入松州人的领地,举目无亲,而是,那些松州人都是做生意的或在政府部门工作与经济活动有关但对文学无知也没有任何兴趣。若换成一个文学聚会或沙龙,于常军认为我是不会嫌弃他们是松州人的。“这叫什么?这就叫市场。”我在文学圈子里有市场。我认为于常军说的有一定道理。
  “你再想想,人家撇开生意不做,特地招呼了一帮懂文学的朋友,来陪你,谈文学,给你面子、重要性和虚荣心的满足,给你制造一个市场,也真够意思的了。你还尽那么别扭。不是我说你的:真是不该,也不合时宜,不懂事。在丁市,一个作家算得了什么?你可不是过了这一村就没那一店了么?”
  于是我们又去了一趟前湖公园。
  这次的车是于常军他们报社的,沿途又拉了几个人上来,的确都爱文学,都知道我。我们热烈地攀谈,和上次的相对无言形成鲜明的对比。我的确感到舒适和愉快。可好景不长,我晕车了。也许是舒服得过分了。通常,越是高级的车我就越晕得厉害,何况今天他们又多拐了几个地方(接人──为把事情办得圆满,几乎把丁市所有爱好文学同时知道我的人都搜罗来了)。我心里翻腾着,喉头发紧,面色蜡黄,出了一身虚汗。我不再搭理他们,绷着脸,面向窗外。丁市的文学信仰者并不以为意,他们随我去了,自己又聚在一处,谈开了彼此的生意以及天下的经济大势。
  他们的胸襟确实比我辽阔。后来,我好一点了(晕车药起了作用),也羞于回过头去。我不习惯他们的那种陪公子读书的态度。我只觉得对不起我的这帮朋友。在这辆前往前湖公园的车上,我以晕车和瘫痪的姿态确认了自己的位置。这么想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又晕了,而且晕得一塌糊涂。一股抑制不住的酸液呛入我的鼻腔。
  车到前湖的时候正值黄昏。陆奇和几个人远远地站在草地上。我第一个下了车,没有往他们那边去,而是顺着车尾向后跑了一大段。我瞥见脚下的草丛中星星点点的小水坑,走得摇摇晃晃的,不无故意的成分,一只手还撑着额头。我知道陆奇他们先是感到奇怪,后来就有和我同车到达的人向他们解释我晕车了。现在我回过头,看他们站得更远了,那辆车也离开我很远。他们站着说话,在交谈,有几个似乎在朝我这边看。于常军代表他们过来问候我,其余的人站在暮色笼罩的草地上等待着。随后我被于常军搀扶着走过去,大家都问我怎么样了?我一再说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好,然后随众人走进餐厅。
  宴席设在二楼,很小的一间房子,有点像瞭望塔,四面都是玻璃窗。外面的树冠齐到我们的脚下,远处的草地黑黢黢的,湖面偶尔闪出一线亮光。后来,就完全看不见了,房间里的灯越来越亮。今天果然没有别人,整座小楼就此一桌。我的晕车感觉稍好,觉得有必要整理一下。我下了二楼,穿过后面的厨房到洗手间去。里面惊人的简陋,脏水从池子里漫溢出来,流了一地。我撒了尿、洗了手和脸,重整衣服束紧皮带。我的感觉的确好多了,不由地信步走出小楼。
  于常军跟下来小便,见我出去也不反对。他说:“上菜还有一会儿,他们在唱呢。我们出去走走,吸点新鲜空气对你有好处。”于是我们就去河边逛了一趟。
  到了外面才知道,天并没有完全黑定,西面暗淡下去的天幕上尚有一点模糊的晚霞,分散飘零犹如几缕血丝。我们回望身后的小楼,灯光明亮但十分孤单。然后我们就折回去了。在回廊上和门边碰见几个穿旗袍的礼仪小姐,她们向我和于常军屈膝点头。
  此后就是吃。桌上的气氛略显冷淡。我知道都是因为我。我很希望他们把我忘记,谈点自己的事。文学在我呕吐之后自然是无法谈论下去了。那就谈谈陆奇的山水度假村。他告诉我们这小楼餐厅不过是其一,“先玩起来再说”──凭这就能把有关方面的人吸引过来,自然是白吃,他从来也没有指望过靠餐厅赚钱。将来他还要上桑拿、上高压氧舱。他们已经订了四十位延边小姐,下周就到。将来,这里可就热闹了,房子当然还得盖。将来这里是全套服务,吃的玩的应有尽有。陆奇的理想就是把前湖公园变成人间乐园。由于这个诱人的前景,谈到在座的诸位免费打折的问题,由此又谈到交情,我这才知道于常军不仅和陆奇是老乡,而且还是大学里的同学。
  陆奇说:“想当年,初到此地在座的谁没有一部辛酸的历史?别看现在都人模狗样的,谁不知道谁呀?谁不知道谁的狗尾巴?谁又没有呢?别看现在喝五吆六、吃香喝辣,没准哪一天就栽了。还不如拿老共的钱,布施布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于常军亦有所感,他接过陆奇的话头,讲起自己初来丁市时上当被骗的故事。
烟 火(3)
  至少也有十年了,他有一笔美元要兑换。这之前就听说黑市上骗子极多,朋友都提醒他须小心在意。也就是说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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