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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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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我面前经过,可是我的眼睛只看见父母渐渐远去的背影,那份肉体上实实在
在的焦渴的感觉又使人昏眩起来。

  一直站在那里想了又想,不知为什么自己在这种情境里,不明白为什么荷西突
然不见了,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父母竟在那儿拿著一束花去上一座谁的坟
,千山万水的来与我们相聚,而这个梦是在一条通向死亡的路上遽然结束。

  我眼睛干干的,没有一滴泪水,只是在那儿想痴了过去。

  对街书报店的老板向我走过来,说∶“来,不要站在大太阳下面。”

  我跟他说∶“带我去你店里喝水,我口渴。”

  他扶著我的手肘过街,我又回头去找父亲和母亲,他们还在那儿爬山路,两个
悲愁的身影和一束黄花。

  当我黄昏又回荷西的身畔去时,看见父母亲的那束康乃馨插灸别人的地方了,
那是荷西逝后旁边的一座新坟,听说是一位老太太睡了。两片没有名牌的黄土自然
是会弄错的,更何况在下葬的那一刻因为我狂叫的缘故,父母几乎也被弄得疯狂,
他们是不可能在那种时刻认仔细墓园的路的。

  “老婆婆,花给了你是好的,请你好好照顾荷西吧!”

  我轻轻的替老婆婆抚平了四周松散了的泥沙,又将那束错放的花又扶了扶正,
心里想著,这个识别的墓碑是得快做了。

  在老木匠的店里,我画下了简单的十字架的形状,又说明了四周栅栏的高度,
再请他做一块厚厚的牌子钉在十字架的中间,他本来也是我们的朋友。

  “这块墓志铭如果要刻太多字就得再等一星期了。”他抱歉的说。

  “不用,只要刻这几个简单的字∶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

  “下面刻上你的妻子纪念你。”我轻轻的说。

  “刻好请你自己来拿吧,找工人去做坟,给你用最好的木头刻。这份工作和材
料都是送的,孩子,坚强呵!”

  老先生粗糙有力的手重重的握著我的两肩,他的眼里有泪光在闪烁。

  “要付钱的,可是一样的感谢您。”

  我不自觉的向他弯下腰去,我只是哭不出来。

  那些日子,夜间总是跟著父母亲在家里度过,不断的有朋友们来探望我,我说
著西班牙话,父母便退到卧室里去。

  窗坍的海,白日里平静无波,在夜间一轮明月的照耀下,将这拿走荷西生命的
海洋爱抚得更是温柔。

  父亲、母亲与我,在分别了十二年之后的第一个中秋节,便是那样的度过了。
讲好那天是早晨十点钟去拿十字架和木栅栏的,出门时没见到母亲。父亲好似没有
吃早饭,厨房里清清冷冷的,他背著我站在阳台上,所能见到的,也只是那逃也逃
不掉的海洋。

  “爹爹,我出去了。”我在他身后低低的说。

  “要不要陪你去?今天去做哪些事情?爹爹姆妈语言不通,什么忙也帮不上你
。”

  听见父亲那么痛惜的话,我几乎想请他跟我一起出门,虽然他的确是不能说刻
班牙话,可是如果我要他陪,他心里会好过得多。

  “哪里,是我对不起你们,发生这样的事情……”

  话再也说不下去了,我开了门便很快的走了。

  不敢告诉父亲说我不请工人自己要去做坟的事,怕他拚了命也要跟著我同去。
要一个人去搬那个对我来说还是太重的十字架和木栅栏,要用手指再一次去挖那片
埋著荷西的黄土,喜欢自己去筑他永久的寝园,甘心自己用手,用大石块,去挖,
去钉,去围,替荷西做这世上最后的一件事情。

  那天的风特别的大,拍散在车道旁边堤防上的浪花飞溅得好似天高。

  我缓缓的开著车子,堤防对面的人行道上也沾满了风吹过去的海水,突然,在
那一排排被海风蚀剥得几乎成了骨灰色的老木房子前面,我看见了在风里,水雾里
,踽踽独行的母亲。

  那时人行道上除了母亲之外空无人迹,天气不好,熟路的人不会走这条堤防边
的大道。

  母亲腋下紧紧的夹著她的皮包,双手重沉沉的各提了两个很大的超级市场的口
袋,那些东西是这么的重,使得母亲快蹲下去了般的弯著小腿在慢慢一步又一步的
拖著。

  她的头发在大风里翻飞著,有时候吹上来盖住了她的眼睛,可是她手上有那么
多的东西,几乎没有一点法子拂去她脸上的乱发。

  眼前孤伶伶在走著的妇人会是我的母亲吗?会是那个在不久以前还穿著大红衬
衫跟著荷西与我像孩子似的采野果子的妈妈?是那个同样的妈妈?为什么她变了,
为什么这明明是她又实在不是她了?

  这个憔悴而沉默妇人的身体,不必说一句话,便河也似的奔流出来了她自己的
灵魂,在她的里面,多么深的悲伤,委屈,顺命和眼泪像一本摊开的故事书,向人
诉说了个明明白白。

  可是她手里牢牢的提著她的那几个大口袋,怎么样的打击好似也提得动它们,
不会放下来。

  我赶快停了车向她跑过去∶“姆妈,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叫我。”

  “去买菜啊!”母亲没事似的回答著。

  “我拿著超级市场的空口袋,走到差不多觉得要到了的地方,就指著口袋上的
字问人,自然有人会拉著我的手带我到菜场门口,回来自己就可以了,以前荷西跟
你不是开车送过我好多次吗?”母亲仍然和蔼的说著。

  想到母亲是在台北住了半生也还弄不清街道的人,现在居然一个人在异乡异地
拿著口袋到处打手势问人菜场的路,回公寓又不晓得走小街,任凭堤防上的浪花飞
溅著她,我看见她的样子,自责得恨不能自己死去。

  荷西去了的这些日子,我完完全全将父母亲忘了,自私的哀伤将我弄得死去活
来,竟不知父母还在身边,竟忘了他们也痛,竟没有想到,他们的世界因为没有我
语言的媒介已经完全封闭了起来,当然,他们日用品的缺乏更不在我的心思里了。
是不是这一阵父母亲也没有吃过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想到过?

  只记得荷西的家属赶来参加葬礼过后的那几小时,我被打了镇静剂躺在床上,
药性没有用,仍然在喊荷西回来,荷西回来!父亲在当时也快崩溃了,只有母亲,
她不进来理我,她将我交给我眼泪汪汪的好朋友格劳丽亚,因为她是医生。我记得
那一天,厨房里有油锅的声音,我事后知道母亲发著抖撑著用一个小平底锅在一次
一次的炒蛋炒饭,给我的婆婆和荷西的哥哥姐姐们开饭,而那些家属,哭号一阵,
吃一阵,然后赶著上街去抢购了一些岛上免税的烟酒和手表、相机,匆匆忙忙的登
机而去,包括做母亲的,都没有忘记买了新表才走。

  以后呢?以后的日子,再没有听见厨房里有炒菜的声音了。为什么那么安静了
呢,好像也没有看见父母吃什么。

  “姆妈上车来,东西太重了,我送你回去。”我的声音哽住了。

  “不要,你去办事情,我可以走。”

  “不许走,东西太重。”我上去抢她的重口袋。

  “你去镇上做什么?”妈妈问我。

  我不敢说是去做坟,怕她要跟。

  “有事要做,你先上来嘛!”

  “有事就快去做,我们语言不通不能帮上一点点忙,看你这么东跑西跑连哭的
时间也没有,你以为做大人的心里不难过?你看你,自己嘴唇都裂开了,还在争这
几个又不重的袋子。”她这些话一讲,眼睛便湿透了。

  母亲也不再说了,怕我追她似的加快了步子,大风里几乎开始跑起来。

  我又跑上去抢母亲袋子里沉得不堪的一瓶瓶矿泉水,她叫了起来∶“你脊椎骨
不好,快放手。”

  这时,我的心脏不争气的狂跳起来,又不能通畅的呼吸了,肋骨边针尖似的刺
痛又来了,我放了母亲,自己慢慢的走回车上去,趴在驾驶盘上,这才将手赶快压
住了痛的地方。

  等我稍稍喘过气来,母亲已经走远了。

  我坐在车里,车子斜斜的就停在街心,后望镜里,还是看得见母亲的背影,她
的双手,被那些东西拖得好似要掉到了地上,可是她仍是一步又一步的在那里走下
去。

  母亲踏著的青石板,是一片又一片碎掉的心,她几乎步伐踉跄了,可是手上的
重担却不肯放下来交给我,我知道,只要我活著一天,她便不肯委屈我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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