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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尽江山旧-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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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铎笑道:“我从来不喜欢嘴上高谈阔论,办事一无是处的人。更不会以私人关系举荐无用之辈。你办得好时,是你的功劳;办不好时,那也怪不得我。”

东方也笑道:“看在你也立了军令状,就不同你计较了。你既有难题,我当然得帮你一帮,勉为其难和这些大人们打打交道吧。”

承铎觉得这话十分对胃口,攀着东方肩膀小混混似的说:“就是嘛,我是那拈轻避重,自己躲边的人么。你既然应承下来,莫非已有了办法?”

东方微微蹙眉道:“办法嘛,总是有的。只是现下还没头绪,让我想一想。”

只听身后一人期期艾艾道:“五皇叔。”

承铎贵为亲王,这样勾肩搭背实在不庄重得很,他连忙放下手,转身。东方也回头看去,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公子,穿着锦锻夹袄,那衣衫没有一丝绣花,面庞清秀,正对着承铎躬身施礼。他身后两个跟从的婢女宫监原本睁大眼睛看着承铎东方二人,见他转身,也忙低头对承铎施礼。

承铎半天想起来:“是……允宁啊。好些日子不见,长这么高了。”

允宁还是恭谨道:“是。叔王征尘未洗,侄儿不敢叨唠。方才来书房给父皇请安,因为议论政事,一直不敢冒进,候在这里。”

承铎淡淡笑道:“难得你如此。”想来想去也没什么话好说。

允宁却又抬手对东方躬身一拜,东方不防他这样,连忙回了一礼。允宁道:“东方大人方才在暖阁里的话甚有道理,且广历民间。我才识浅陋,愿闻教诲,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东方答称不敢。承铎对东方道:“这是我皇兄第三子。”言下之意,你自己看着办。

东方便答礼道:“如有闲暇,定当拜访。”

允宁便也不多说,彼此告退。

这天晚上承铄在宫里摆宴,说是承铎奇兵初胜,又逢国庆,宜乎小庆。然而这小庆却也委实不小。随朝的官员,乃至王公贵族,全都参加。东方倒也占了个末席。他本着看热闹的心情也去坐了坐,却被这热闹闹得有些受不了了。台上是丝竹不绝,台下是觥酬交错。上上下下,东方看不出一点那罪己诏上的痛切心情。

好在席上酒味甚好,他偶一转头看见了赵隼,赵隼对他举举杯子,东方便也举杯,两人隔席饮尽。赵隼此次跟承铎一起回来,往常总在他自己府上,并不曾见着。

喝到一半时,承铄心情一好,便让文臣赋诗,武将击剑。这种娱乐大众的事,有头有脸有名位的人大抵是不会出手的。于是下面有几个三四品职的武将轮番擎木剑作舞,却也看得过去。一时间乐声大作。

东方看着这般狂歌飞盏,脂莹粉艳,觉得十分的不入耳。那一起深宫女子更是对他媚眼翻飞。他忽地想到平遥镇西无名谷那片幽静田园,如今看着这繁华世俗,心中暗忖:难道这就是我所求的?一念及此,烦闷起来,忽然看见承锦在那上座自斟自饮,也不与人契谈,只觉她十分地故作清高。忽又想起她在靖远王府外那般看自己,后来又嘲笑那给她写诗文的人,东方便提起笔来信手作了一首长诗,交了上去凑数。

宫监将各人所作诗赋呈了上去。承铄略看了看,大抵是些歌功颂德之作,只点头道:“不错。各位爱卿皆好才思。”说着递了给一旁皇后赏看。看了一回,传到各王公贵胄手中。

承锦却也拣起来看了看,忽看到内中有一首古风《咏柳》,题目虽旧,诗意却细密出新,拣了出来读。诗是十三元韵,描绘那杨柳风絮,颇有意思,只是赞得柳树太过清贵非凡,反倒显得有些假模假样。那末句写道:“……晴晖未尽枝头翠,秀色新洗不着尘。碧玉为妆袅娜影,缘何青眸不向人?”

承锦读了一遍,心里生疑,看那题款“员外散骑常侍东方互”。她便抬头末席上瞧了东方一眼。东方对她点头微笑。承锦心中登时大怒:他暗讽自己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却又拿杨柳一般水性之物做喻,岂不是说她轻佻,玩弄他人情意。偏他又没明说,也只她知道这意思罢了。承锦一时拿着那诗笺,欲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只得淡淡放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重重地搁下杯子。

一曲舞罢,笙箫俱止。承锦忽然站起来,向銮座道:“今日盛会,皇兄又有雅兴。小妹不才,也愿献丑赋诗,以博一哂。”

承铎听了暗暗奇怪:她平日不是这般张扬,今天怎么凑起这个热闹来。

承铄欣然应允,便让宫女呈上纸笔。一时各人都不言语,俱看承锦作诗。承铄便命以此宴为题。承锦想也不想,提起笔来在那五彩流云纸上一挥而就,写成一首七绝:“京华歌舞盛宴开,关山雪染捷音来。不是酸儒锦绣口,为有三军真将才。”

承铄命宫监念了,笑道:“十三皇妹果然是与五弟相厚啊。”承锦称谢。一众命妇妃嫔便一起恭维叫好。

东方心中暗笑:她明着赞她五哥,暗里骂我穷酸呢。

承铄兴致也起,便不令承锦收笔,又命以时令为题,再作一首。

承锦应声提笔,乃以古题《陌上花》为名,又占一绝:“和风有意催枝绿,陌上无心染靥红。未许东风珍重久,岂共飞絮逐流中。”

承铄点头。几个文臣也极力称赞起来。

东方听了,再笑:自己方才说杨柳青眸,她便特意地辩白辩白。心下也暗赞她才思敏捷。

皇后柔声道:“小妹这诗颇有风骨。”说着就席上折了一枝瓶插桃花,传到承锦席上道:“这桃花是个旧物,十三妹妹可作出新意来?”

承锦看那桃花,心念一动,缓缓下笔,写道:“上苑新桃掩旧柳,庭前宴里付诗酒。使君不解花枝意,别来赠与他人手。”

东方这次听了,不笑了。

前两首诗虽只有他二人会得其意,这第三首诗承铎却也听出些道来。承锦以此瓶中之花自比,在这富丽皇室,自己不过是和诗就宴的摆设,有朝一日,下嫁臣属,和亲远邦都由不得她自己。比之飘萍飞絮,犹有不如。

当时席上一片称赞。承锦淡淡应对着,颇有些意兴阑珊,又饮了两杯,便告夜深露重,先退了席。承铎知她素来心气高傲,今日在众人面前忽然露出自怜之意,不知她是怎么回事,坐了坐便也离席往承锦处看她。

走到承锦寝宫,宫女回了进去。承锦本来自小与承铎亲厚,每每相聚总是欢喜的。忽然想到今天这个可恶的东方互正是他带回来的,一肚子气没处发,便吩咐她的大丫鬟摇弦道:“你跟王爷说,我酒沉了些,才刚梳洗睡了。”

摇弦出来,依言回了承铎。承铎也只好嘱咐了她两句,转身出来。

回来时,宴已告散。东方正等着他。两人一起回府,东方一路不语,冷冷淡淡的。承铎奇怪,到了王府,一直陪东方走到他院落,看他还是不说话,正要开口,东方忽道:“你大老远的跑回来,不软玉温香抱美人去,立在我这儿做什么。”

承铎听他语气不佳,莫名其妙道:“我今天是撞了什么运了,到处讨人厌。”东方径自走到里面桌边,坐下倒了杯茶水。承铎无语,摇摇头道:“行。如你所言。”扭头走了两步又转过来:“我叫了哲修在这里,你有什么事就吩咐他。”东方应了声:“知道了。”承铎便一径去了。

走出那客房,行至中院,一路只觉万籁俱静,月色宜人。风露乍起,承铎突然觉得这偌大的庭院十分陌生。他有时固然放浪,却决不淫乱无度,相反自律极严。无论是肉体或精神的放纵沉溺都是无益的,行之愈过愈觉寥落。他本来就很少回京,在王府的时候,也多在书房起居。女人大抵是一样的,近而不逊,远而生怨。而名分低微的女子,不会僭越,不用敷衍,可以废用自如。

那些柔弱娇贵的亲王夫人们,他娶她们,也娶她们的家势。他们的家庭和她们自己无一不渴望在他心底占有一席之地。有了这番计较,便难免没有算计。从皇宫到王府,这些庭院里的女人们远比她们的外表要坚忍,要决绝,要狠戾。这虽是生的本能,却容易超出善的尺度。站在局外的人可以欣赏,站在局内的男人决不会爱上。

而承铎,甚至可以说是深恶痛绝的。这厌恶从很久之前便开始了。有一些恨,最终会烟消;有一些遗憾却永不能弥补。

上京的高官贵戚们无不知道靖远亲王战功赫赫却子息单薄。他的正妃萧氏便是因寤生而死,他的侍妾也有二三得孕的,却都小产。侧妃谢氏,曾诞有一子,一岁时又夭亡。于是传言四起,都说是因他征战太多,杀戮太重,所以天令其无后。

承铎笑笑,并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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