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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当我从二等舱舷窗往外看,第一次看到那片毫无特征的北美大陆时,我知道自己错了。
我们在海上过了两夜。
前方难道是大陆吗?直到注视了好一阵子之后,我才意识到那是大陆。
一开始,我把它当成一座小岛,地平线上模模糊糊的一个裂口,时有时无,只有当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它才再次出现。
不一会儿,它好像又变成了几座岛屿,然后这些岛屿又连成一座更大的海岛。
这景象像这样持续了好长一阵,小岛渐渐成形,然后相互连接,最后似乎成了一条横挡在我们面前的高低起伏的屏障,我们得驾驶着船穿过这屏障才能抵达大陆。
虽然在我记忆中,地图上没有与之相符的标示,但我依然没想到这片隆起的连成一片的土地就是自己的目的地。
我觉得,要走近那个这些年来一直觉得是非常遥远的地方,自己在海上的时间还不够长。
这些〃岛屿〃形成了两大片陆地,中间有条狭窄的水道,我不敢相信就连这条最后的通道会不会被不断膨胀的陆地所关闭,不敢相信自己正望着的这片似乎刚从海底崛起的土地就是北美大陆。
我似乎在岛上住得太久,太孤陋寡闻了,习惯于海岛变形的幻象,直到这种幻觉过于低俗,不得不放弃为止。
在此次航行之前,我从未远离过纽芬兰,发现它是个岛屿,从未真正想过它就是个岛屿,从未真正相信过假如沿着海岸走,你就会回到当初的出发地。
驶离哈利法克斯之后,从陆地多久以后才消失的,我就知道现在我们离陆地还有多少小时的航程。
我们没有直接驶向大陆,而是往西南航行,右边是陆地,左边是辽阔无垠的大海,可惜我看不见。
我告诉自己,只要我盯住它看,这片毫无特征的〃大陆〃就不会改变形状、线条和颜色。
虽然十分激动,但我依然躺在铺位上,断断续续地打着瞌睡,半梦半醒,过去几天的记忆在头脑里随意流过。
我回想起在哈利法克斯最后那次奇怪的记忆:搬运工用推车把乘客的行李箱推上甲板,而我却只提了个医用提包。
我梦见那艘英国轮船船体上写的字母,尽管我知道它们拼起来是什么英语单词,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辨认不出来。
我从没看见也没听见坐在统舱里的那些旅客,不过我知道,他们就在我的舱位的下面。
有个乘务员的英国口音让我肃然起敬,我试图掩盖这感觉,但没用。
他教我怎样关上舷窗盖子,使船舱保持黑暗,好让我一直睡到平常起床的时候。
接着,他彬彬有礼地等着小费,可直到他走了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
我再次把他叫来,把他已经告诉我去餐厅怎么走的问题又问了一遍,等他答完,我飞快地朝他扔去一块硬币,他接住钱,身体畏缩了一下,好像以为我想砸他。
我在餐厅里转悠,想找个空位,一对老者邀我坐在他们旁边,可我拒绝了,嘴里咕噜着,像是在说〃我的朋友在别的什么地方〃。
有天半夜,我起了床,觉得有人在敲我的舱门。
可站在黑暗中,除了轮船单调的嗡嗡声以外,我什么也没听见。
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试图用电话联系库克医生。
以前我从未用过电话。
我一遍遍地对着话筒说话,可就是没回音。
我又一次醒来。
船上声音嘈杂,好像人们正在慌忙撤离。
头顶上和外面走廊上,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和孩子的呼叫声。
在脚下,我第一次听到从统舱传来的声音,像是被捂住的,听起来像惊吓甚至恐慌的叫声。
我从舷窗斜着看出去,瞥见我以为的曼哈顿,但后来才知道那是斯塔滕岛。
我离开自己的船舱,加入到人流当中,朝二等舱的甲板走去。
来到甲板,海风吹拂着我的脸,此时我才意识到空气是多么的热。
船舱内依然保留着大西洋凉爽的空气,可甲板上却又热又闷。
我走到舷栏边,所有人都站在那儿,凝望着那尊自由女神的雕像,巍然如同伟大的预言者,全世界的人都见过她的照片,她早已为人们所熟知。
在下面统舱里,由各种语言汇集而成的旅客的喧嚣声沉静了下来。
船从雕像的旁边驶过,仍有一些旅客回头凝望,但大多数人期待着曼哈顿更令人惊叹的壮美。
我见过这个角度拍摄的曼哈顿的图片,巴特雷的城墙像雾中的幻象一样若隐若现,仿佛在它们背后的土地上,还有更多更大的奇景。
但那些图片依旧让我对眼前的这景象措手不及。
站在这儿,在得知这座城市一幢幢大楼的名称之前,在行走于楼与楼之间的街道之前,在通过亲身体验而非从书本上得知这片带状的石头建筑实际上仅是眼睛的错觉之前,在得知这艘轮船将驶往哪个码头停靠之前,在得知码头只有号码没有名称之前,我必须努力记住它的全貌,记住它给我留下的印象。
还有好多我无法称呼、没有看见的东西,我只是把所有这一切都统称为〃曼哈顿〃。
这城市看起来不像是由许多建筑构成,而像是一个整体,从单独的一块巨石上耸立而出的座座高楼。
我忍不住想寻找它的核心,与所有其他建筑相连接的核心结构。
最奇怪的是,我从库克医生的信中所得知的这座不断成长,不停变化的城市看起来却非常陈旧,那些楼房像我在书刊中看到的哈得逊河边的岩石一样古老、久远。
想想可笑,这就是我对那个〃异乡〃的初次感受。
我回想起当初站在信号山山顶上所看到的情景,一排巨大的冰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昂起头来,像一座城市从平坦空旷的平原上拔地而起一样。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人工建造的庞然大物。
据我所知,船上再没有第二个纽芬兰人了。
我想,在这条船上所有人当中,包括儿童,也许只有我是从未出过远门的人。
即使是那些在偏远山村过了大半辈子的旅客,在这次即将结束的旅程中,也曾经见过欧洲的一些旧城,见过它们伟大的城堡、宫殿、桥梁和大教堂,或者见过更加古老的城市的废墟,巨型神殿的柱头。
尽管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这座他们为之张口结舌的城市实际上起源于他们抛在身后的那些城市。
可我现在意识到,自己既不属于旧世界,也不属于新世界,而是来自于一个非常偏远,非常独特的地方,那儿的人类生活与别处的人类生活迥然不同,这个概念需要反复地查阅古籍和地图才能消除。
这座城市从根本上讲是这些新来者的,不是我的,至少现在还不是,而且我禁不住怀疑今后会不会是。
我仿佛跻身于历史,他们的历史当中,加入了他们抛弃过去,重新开始的一个新历程。
我跳上了他们那艘正在航行的船,是个偷渡者,比统舱里的那部分人更无根基,他们孤身一人飘洋过海,没有家人或朋友陪伴。
然而我告诉自己,这些都会改变的,因为这就是我眼前这些信件中所描写的世界,这就是库克医生的世界,是我人生起步的地方。
顷刻间,所有其他的东西我的过去、我的母亲、弗朗西斯·斯特德、达夫妮叔母、爱德华叔父、我住过的房子、圣约翰斯城仿佛全都成了一场梦中的些许残余,正在快速淡出。
但接着,这种感觉被另一种相反的感觉所取代,眼前的这个新世界似乎不那么真实,变得遥远了。
我刚想要接触它,或者准备走近它,便感到了这一点,这城市会从我眼前撤退,就像我们在梦中追逐的所有东西一样。
我嫉妒那些移民,他们没有选择,他们来这儿的决定永远不会改变,对他们来说,疑虑、三思、乡愁都是毫无意义的,不必沉醉其中,因为他们知道那是没有结果的。
对于他们,从第一眼见到这个新世界起,旧世界肯定就永远地一去不复返了,再也看不见它和他们留在那儿的亲人了。
这很残酷,却非常简单,有一种我所渴望的专断。
可比起他们,我的家却离得很近,至少从距离上讲,我无法选择一个世界而摆脱另一个世界。
我想不出一个能一锤定音,摆脱一切犹豫和怀疑的办法。
我曾以为自己能像库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