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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间房-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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氛肃杀,船民和小贩们的脸上都是诚惶诚恐的表情。春麦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随口问那些坐在岸上补网的船女。船女说,日本人在找枪,日本人丢了好多枪,他们天天在这里搜查。春麦吓了一跳,脸立刻白了,下意识地想跑,脑子里又闪现出哥哥大壮躺在柴禾车上的景象。春麦不敢跑,就垂着手慢慢走。要惹祸了,真的要惹祸了。春麦这样想着脚步像棉花一样疲软起来,老是想回头望一望码头上的日本兵,却又不敢回头望。前面的路现在是漫无边际了,春麦扶住路边的一棵杨树,眼睛望着远处的驴儿山,嘴里一迭声嘟囔着,金豹,千刀万剐的强盗货,狗日货,害人货,你可把我坑苦了。村口来了个货郎,年轻的货郎把独轮车架在树干上,摇起拨郎鼓,立刻招来了十九间房的女人和孩子。很少有货郎到十九间房来,因此独轮车上的油盐针线很快被女人们抢光了,剩下的是插在草杆上的那些红红绿绿的糖人儿,年轻的货郎对围在一边的孩子们说,回家去找废铜烂铁来了换糖人儿给你们吃。一群孩子就发疯般地往家跑。十九间房的孩子们都想吃那些红红绿绿的糖人儿。
            
  书来跑步回家,急急地搜寻着破铁锅破脚炉之类的东西,结果却一无所获,匆忙中他去卸木柜上的铜挂锁,卸不下来,倒把六娥惊动了,六娥从外屋奔进来骂道,该死的货,好端端地你卸锁干什么?书来也不回答,又急忙跑步到屋外,摸摸墙根下的锄头和犁耙,又摸摸柴堆缝里插着的柴刀,书来知道锄头和犁耙是干活用的,柴刀是劈柴用的,家里哪样也少不了。书来抬起头去看屋檐下挂着的杂物,终于发现一只从木桶上拆下的铁箍,书来就狂喜地爬到窗台上摘下了那只铁箍。书来肩挎铁箍跑到村口,看见货郎的独轮车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根糖人儿了。书来把铁箍往车上一扔,手就伸上去要摘草杆上的糖人儿,但书来的手被货郎抓住了,年轻的货郎笑咪咪地对书来说,你的东西不值钱,一只烂铁箍换不了一根糖人儿,回家再找找去。书来着急地说,都找过了,我家没有东西了。货郎还是笑咪咪地说,没有就别吃糖人儿了。书来沮丧地站到一边,看着其他孩子把糖人儿含在嘴里往村里跑,心里倍受煎熬。书来看了看货郎,突然急中生智,他就跑过去拽住货郎的衣角说,我家有值钱的东西,我拿来换糖人吃,别让村里人看见行不行?货郎弯下腰说,是什么值钱东西?你拿来,我不让人看见就是了。书来说,拿来你就知道了,肯定是值钱的东西,你得给我留一个糖人儿。货郎站在村口等了很长时间,不见书来的人影,他想那孩子肯定是拿了家里的金银首饰给大人拦住了。货郎推起独轮车想继续赶路,刚上独木桥就被书来喊住了。书来满脸满身都是灰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书来的一只手在怀里掖着什么,迅疾地往货郎手里塞去,书来说,给你一把枪,给我一个糖人儿。货郎惊呆了,他认出那是一把真正的驳壳枪。货郎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他同样迅疾地拔下草杆上剩余的三根糖人儿,一齐塞在书来怀里,然后他推着独轮车像逃似地奔过独木桥,离开了这个古怪的树林下面的村庄。热闹了半天的村口重新沉寂下来,剩下书来一个人站在独木桥畔。书来把糖人儿的头咬下来,咯咯地嚼着,然后又咬下糖人儿的手和腿,嘴里是一股酽厚的甜味。书来听见树林上空响起一阵鸟群扑翅的声音,他抬起头看见一群白鸟倏地飞离了村庄,书来只知道天快要黑了,一天快过去了,书来不知道明天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春麦是半夜里回到十九间房的。春麦跌跌撞撞地走进家门,瘫坐在地上起不来了。六娥托着油灯出来,拿油灯照他的脸,春麦脸上惊恐和绝望的神色把六娥吓了一跳。我捡了一条命。春麦说。
            
  没头没脑的货,你说些什么?
            
  这回没跟金豹上山,我捡了一条命。
            
  没头没脑的货,到底怎么回事?
            
  山上的兄弟们都死了,驴儿山的寨子让日本人一锅端了。寨子里现在都是野狗,十几条野狗在那里啃死人肉。金豹也死啦?他们说金豹没死,金豹一个人攀着藤索逃走了,那个又奸又滑的货,就让他一个人逃走了。
            
  这狗日货命大呢。六娥有点暧昧地叹了一口气,她伸手去拉春麦,但春麦瘫坐着的身体像石头一样沉,拉不动。春麦的嘴唇仍然哆嗦着,只是重复一句话,我命大,那天没跟金豹上山,我命大。是我一条胳膊救了你的狗命?六娥冷笑了一声,她摸摸那只空袖管说,要是那样,我这条胳膊也算没白丢。春麦后来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两只手却一直紧紧地搂着六娥的腰肢。六娥听见春麦在梦里发出女人般的抽泣声,时断时续的。六娥讨厌这种声音,春麦每抽泣一次她就去拧他的鼻子,但春麦毫无知觉,六娥看见男人的眼角淌出一滴泪珠来,六娥不忍心了,她用手背替他抹掉了那滴泪珠,边抹边骂,没出息,多没出息的货呀。
            
  大清早的春麦就被外屋的吵闹声惊醒了,是村长金官来了,六娥挡着房门不让金官进来。金官说,你挡着我干什么?让我进去和春麦说几句话,是要紧话。六娥说,什么要紧话非要搅了人家的觉?你的要紧话该偷偷地跟我说,怎么跟春麦说?金官说,你让我进去,真的是要紧话得跟春麦说。六娥说,你那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不让进就是不让进,你让他睡个安生觉吧。他半夜里回家,又惊又累的,你别装神弄鬼的再吓唬他了。外屋沉寂了一会儿,突然响起金官酸溜溜的哂笑声,金官说,这么个货,你还挺疼他?六娥就厉声骂起来,不要脸的货,我不疼他倒疼你?回家让你那黄脸婆疼你去。不要脸的货,得了便宜还卖乖。
            
  春麦在里面睡不下去了,他跳下床站在房门后面,想出去又怕见金官不阴不阳的脸,干脆就站在门后偷听。可外屋又没动静了,猛地听见外面啪地一记响声,好像是谁在谁的脸上拍了一记。然后就听见六娥说,不要脸的货,还往哪里摸?春麦正想拉门出去,门被金官踉跄着撞开了,金官摸着他的脸后退了一步,看看春麦,又看看六娥,好,好,打得好,金官指着六娥说,不识好歹的货,我实话实说,你们家灾祸临头了,到时候可别怪我不帮你们。
            
  春麦不知道村长金官为什么总像一个鬼魂盯着他,但他知道金官所说的灾祸是什么。金官一走春麦就溜到地窖边去了。春麦看见寡嫂水枝正背着孩子站在地窖那里,水枝瞪大眼睛望着他,好象受了惊似的。
            
  你怎么又站这里?春麦恶声恶气地驱赶着水枝,他说,家里那么多孩子那么多活计,你怎么老是在别人屋前东张西望的?
            
  地窖被人动过了,你看窖顶上的泥,是新糊上去的。水枝仍然瞪大了棕黄的眼睛,她用一种惊恐的声调说道,灾祸临头了,怪不得近来我老是梦见大壮那死鬼,梦见他把我们全家老小往阴间里拽。你别胡言乱语的。春麦弯下腰去鉴别窖顶上的泥,脸刷地就白了,春麦半跪半坐在地上,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觉得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白光不知从何而来,大概那只是灾祸临头的征兆而已。过了一会儿春麦缓过劲来,他问水枝,谁进了地窖?是你进去的?
            
  我哪儿敢往你家地窖里钻?莫非是大壮的鬼魂?水枝皱着眉头想着什么,突然拍了拍大腿说,对了,是书来,前天我看见书来拿把镐在这里忙乎呢。
            
  春麦枯干的嘴唇颤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春麦充满血丝的眼睛现在像两块残冰一样闪闪发亮,在幽暗的树木覆盖的空间里,那两个光点像两只狼眼一样闪闪发亮。闭上你的乌鸦嘴,别跟村里人说。春麦这样嘱咐了水枝一句,人就像发疯般地往家里奔去。
            
  书来被春麦吊到了房梁上,书来的身体像一只竹篮在空中晃来晃去的。春麦站在板凳上,先是用一条麻绳抽书来的后背和屁股,书来大声地哭,大声地叫着,但书来不承认他进过地窖。春麦就丢下麻绳,又去找了一根门闩来,春麦用门闩朝书来抡过去,书来狂叫一声就昏死过去了,他的身体仍然像一只竹篮在春麦面前晃来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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