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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李洱:花腔 不全-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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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带糖。她带回来的是一只狗娃。狗娃还有名字呢,叫巴士底。俺还从没听说过,狗也能有名字。俺很快就跟巴士底混熟了。啥狗都改不了吃屎,俺每回拉屎,都要想着巴士底。有一回俺告诉冰莹,巴士底最最最喜欢俺拉的屎,冰莹立即不准俺和狗玩了。俺曾听她说,狗是从巴士底监狱外面的街上捡回来的。你说啥,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不瞒你说,俺也想过这个问题。可胡安说了,法国的工人阶级也都喂狗。巴士底肯定是工人阶级喂的狗,喂不起了,才丢到街上的。

  胡安在法国学的是戏剧,对管理茶厂一窍不通。他也学他父亲,把茶厂交给了葛存道,自己当甩手掌柜,每天领着冰莹东游西逛。跟葛存道一样,他也喜欢往上海跑,有时候他们一起去。有几次,俺也跟去了,跟他们一起住在江姐家里。江姐是谁?俺不是说了吗,就是常来找葛存道的那个女人,她长得很像江姐。她姓啥?姓林,跟永远健康的林副统帅一个姓。俺后来才知道,当时他们想在上海办一个图书馆,地址都选好了,离江姐家很近。胡安从法国带回来的书,都运到了上海,暂时放在江姐家里。俺记得很清楚,胡安喜欢高声朗诵,有时候一边朗诵一边哭,有时候一边朗诵一边笑。他说,这就是戏剧,莎士比亚的戏剧。莎士比亚是谁?是个外国人,写戏的,写的是外国的样板戏。俺不喜欢他念戏,可每回他问俺念得好不好,俺都说好。你说好,他就带你到外边吃饭,啥好吃让你吃啥。你说不好,他就不出去吃饭了,派俺上街买回来几个烧卖就行了。啥叫烧卖?烧卖就是包子啊,馅跟肉粽子差不离。不,俺只是有啥说啥,绝非拐弯抹角向组织上提要求。呆会儿吃饭,你们尽管吃肉,俺喝碗汤就行了。有时候没有烧卖,他又让俺跑很远给他买面包。那会儿啥叫面包俺都不知道,是冰莹带着俺去的。冰莹说,在法国时她每天都要吃面包。你说啥,胡安过的是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请记住,胡安去的可是法国。法国是什么地方?巴黎公社所在地。你要知道,巴黎公社可比新乡七里营人民公社还要早,牛×得很。他在法国呆那么久,一准到巴黎公社插过队,下过乡,当过基干民兵,扛过半自动步枪。面包也算资产阶级(注:此句不通,原文如此)?鸡巴毛,话可不能这么说。列宁同志也吃过面包,还教导人们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有一回,葛存道在上海呆了很长时间。回来以后,一看见厂里那么脏,苍蝇到处飞,老鼠到处窜,他就生气了。他就领导俺们除四害,灭鼠灭蝇,反正又是两眼一睁,忙到吹灯。可就在那年春天,葛存道永远地吹灯了。啥意思?吹灯拔蜡,死了。

  怎么死的?吃枪子死的。那是在杭州的葛岭。葛岭上有很多菩提树,刽子手就藏在菩提树上面,砰,一枪就把他撂倒了。说来也巧,葛岭好像真的与他们葛家有缘分似的。日他娘的,有些东西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同志们都知道,刘备的军师凤雏,就是在落凤坡被箭射死的。俺可不是迷信,俺最最最反对迷信。俺只是说,有些事,还真他娘的说不清楚。后来查明,射杀葛存道的,是一把左轮手枪。你们见没见过左轮?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政权离不开左轮手枪。在长期的革命生涯中,俺也多次带着左轮南征北战。那东西装在口袋里,大小跟一包凤凰烟差不离。好,俺再抽一根(烟)。左轮很短,鸡巴硬了都比它长;枪口又细又光溜,就像婴儿的鼻孔。

  他命硬,吃了枪子,还没有死。抬回来的时候,虽说脸色煞白,但还能说话。俺记得他还提到了他老婆。不,不是江姐,而是葛任的母亲。他说,这一下他可以和她见面了。到了第二天,他又改口了,说他不想和葛任的母亲见面了,想埋到杭州。胡安对他说,葛先生,你啥也别说了,省口气吧,想回青埂你就闭闭眼,要想留杭州你就睁睁眼。他的眼睛一会儿睁一会儿闭,搞得人莫名其妙。有一天早上,医生给他换过药,他突然对胡安说,杭州他也不想留,青埂他也不想去,他想埋到上海,埋在那个准备建图书馆的地方。交代完这个,他又说想见儿子一面。胡安把他埋怨了一通,埋怨他为啥不早说。可埋怨归埋怨,他还是赶紧派人到青埂去接来了葛任。

  俺记得清清楚楚,为见上儿子一面,葛存道撑啊撑,又撑了好多天。用现在的话讲,叫垂死挣扎。可临了,他还是没有见上儿子。葛任到杭州的时候,他已经被装进了棺材。棺材就放在胡家大院,刷着黑漆,刺得人鼻孔发痒。葛任是晚上到的,那会儿,月亮把棺材照得亮闪闪的,看上去就像一只搁浅了的小舢舨。当胡安把他牵到棺材跟前的时候,他并没有哭,只是一遍遍地摸着棺材,还把鼻子拱到上面闻了闻。他一定以为是在做梦呢。那确实像个梦。你想好了,本来应该是父子团圆的。谁料到计划撵不上变化,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他大老远跑来了,当爹的却闭眼了。

 
 
& 父亲之死  
李洱  
 

  1900年,英国工程师摩西斯?布朗宁,钻在书房里发明了左轮手枪。有照片显示,他的窗口外面,就长着一棵菩提树。14年之后,左轮的枪口从杭州葛岭的菩提树的花枝中伸出头来,射杀了葛存道。与葛存道之死几乎同时,法国《费加罗报》的编辑让?诺黑,在巴黎的一家咖啡馆被左轮射杀。同年6月28日,奥匈帝国王储法兰西斯?斐迪南在波斯尼亚被左轮射杀。众所周知,斐迪南的死,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又过了很多年,到了1943年春天,左轮枪口又瞄准了葛任的胸脯。布朗宁在发明左轮的时候,是否意识到自己当初的灵机一  
动,会给世界带来如此多的变故?

  葛存道死前的经历,我有必要交代几句。现有的资料表明,早年的葛存道,确实是康有为的信徒。戊戌事变后,他逃到了日本。逃亡期间,他在日本京都的“福临图书馆”认识了上海小姐林心仪女士,即阿庆所说的长得很像江姐的那位。同时认识的还有一位名叫邹容的少年,林心仪和邹容的祖籍都是四川巴县,所以在日本来往较多,邹容也借此认识了葛存道。得知葛存道与谭嗣同有过交往,邹容对他崇拜极了。1903年,他们一起乘船从日本回到上海。也就在这一年夏天,邹容在上海出版了《革命军》一书,号召推翻满清政府。政府恼羞成怒下令抓人,邹容只好逃到英国领事馆避难,而受到牵连的葛存道则带着林心仪逃到了杭州——两年前,胡子坤到日本推销茶叶,认识了葛存道和邹容。葛存道到达杭州之后的情况,散见于《茶人》(刘钦荣著,奔流学社1927年版)一书。在“杭州茶会”一节中,刘钦荣先生写道:

  邹容事发后,存道君偕红颜知己至杭。当是时也,余因常至老友子坤先生家中,而得与存道相识。一日,与胡、葛坐于后花园中,是时月白风清,茶汤正浓,言及邹容事,存道君曰:“蔚丹(注:邹容,字蔚丹)已为英人所保,性命无忧矣。”余谓洋人向来见利忘义,恐有变故,宜未雨绸缪。存道君却大不以为然,曰:“英法美皆言保佑蔚丹无事,英吉利人若食其言,尚有法美。蔚丹信卢骚(注:今译卢梭)主义,尊花盛登(注:今译华盛顿)道德,法美盖不会袖手旁观。”子坤兄亦从旁言道,俟风头一过,他便亲自赴申(上海),迎邹容君来杭。存道君又言:“蔚丹者,童男也,尔等尽可为蔚丹说媒,俟蔚丹来杭,即可成亲。”后邹容君殁于狱中,余方知书生放言,实出于无知,正如朝菌之不知蟪蛄也……

  有资料表明,“邹容君逃至英领事馆之时,英吉利人确曾态度强硬,以护佑人权及言论自由之名,拒绝交人”(《群生报》1903年10月15日),但是,随着满清政府的步步加压,以及“士人阶层从旁鼓噪,(认定)此乃英吉利人对大清内政的粗暴干涉”(《君言》杂志1905年第13期),英国人也就下了软蛋,把邹容从领事馆的门缝塞了出来。于是,邹容很快被捕入狱。史料记载,在他刚入狱的时候,知识界也曾酝酿发起营救运动。但不久以后,人们也就把这档子事给忘了,报纸上再也见不到他的名字。人们再次想起这个毛头小伙子,是在两年之后的1905年。当时19岁的邹容瘦如骷髅,病死于狱中。

  死后的邹容却意外地成了一块唐僧肉,谁都想咬上一口——当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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