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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李洱:花腔 不全-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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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任说,在他的老家青埂,人们就把枸杞叫做死婴的念珠。亚历山大倒下的地方有一家餐厅,餐厅门前煤气灯的磨砂玻璃圆罩,也被子弹击碎了。我记得,第二天,警方便急忙公布了亚历山大的死因:畏罪自杀。但他究竟犯了何罪,警方却秘而不宣。

  亚历山大死后,葛任就病倒了。我也不得不推迟了自己的行期。白圣韬说,他常看见葛任默默流泪。他的脸很光滑,所以那泪珠流起来毫无阻隔,流到下巴的时候,就像挂在房檐上的雨点。他常常一言不发。后来,他说他浑身发冷,就像掉进了冰窟。他干咳个不停,说自己的嘴里有股子异味。后来,他就开始吐血。“几天来,我没有吐过一口白痰。”他说。毫无疑问,他的肺病加重了。但他不承认这一点,他说,很可能是他的某一个血管破裂了。他不停地写作,写他对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回忆,仿佛只有写作能使他忘却自己的病。但我知道,彻夜写作只会加重他的病情,尤其是写梦的破灭。我试图劝阻他,他却说,在写作的时候,他心里感到踏实,也很幸福,就像在吃甜饼。奇怪的是,文章写完以后,他又把它们烧掉了。他说,他不敢也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宁愿相信他看到的一切,仅仅是个噩梦……

  在白圣韬接下来的讲述中,我们将会看到,在火车上,白圣韬差点向小红讲了那个“拦截”事件,即那个亮出生殖器的事件。至于生殖器,与孔繁泰先生称它为“马的阳物”和“警棍”不同,白圣韬把它说成了“驴剩”。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讲出来。

 @ 易子而食  
李洱  
 

  拗不过小红的撩拨,我打算给她讲讲我在苏联的一个奇遇。当时,我们正要到托尔斯泰的故居去,路上被人截住了,有人还掏出驴剩一样的生殖器,耀武扬威,拿它吓唬人。可我是个君子,这种事怎么也讲不出口。既然打开窗户说亮话了,我就有甚说甚。人的心理很奇怪,面对一个妖里妖气的姑娘,愈是讲不出口的事,就愈是想讲。幸亏美国货走了过来,打断了我们,不然,我还真是憋得难受。美国货用打火机点了一根烟,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先生,你可真是个君子。”我正想着他有何深意,他遽然一拍屁股,说郑州到了。

 
  到了郑州,美国货把我和小红送上车,就随车去开封了。现在,就剩下了我和小红两个。小红已经睡着了,可我却没有一点睡意。我的脑子老是要开小差,往葛任那里跑,拦都拦不住。虽然我晓得美国货是个押车的,可我能够看出来,他定然也是个地下党。我想,倘若他不是押车,也是要去杀人,任务更艰巨更危险,我亦愿意与他对调。有甚说甚,当时我想,倘若小红真是我女儿,为了能和他对调,我亦愿意把小红白白送给他。先前听说人们饿急了会易子而食,我总感到匪夷所思。现如今,我算是理解了。吃自己的孩子,着实难于下口。吃别人的孩子,就轻松多了。要是胃口好,可能还会觉得香呢。

  想到易子而食,我脑子里一亮。从张家口出来,我就一直在想:田汗何不直接下令呢,为何要经过窦思忠呢?六个指头搔痒痒,多那一道做甚么。如今想到了易子而食,这个道理我就想明白了。田汗没有直接告诉我,一来说不出口,二来倘若我不愿去,他着实对我下不了手。我毕竟是他的老乡嘛。而到了窦思忠手里,就好办多了。倘若我不服从命令,窦思忠可以随时毙掉我。不要我亲自动手杀掉葛任,而是让阿庆来动手,大概也是这个道理。我想,这些细小的安排,也定然是田汗的主意。看来,我的难处,他也考虑到了呀。唉,照此说来,莫非我还得感谢田汗不成?

  后来我的睡意也上来了,可仍然睡不着。我靠着麻袋,想,当个麻袋多美啊,甚么都不用想,天下最美的事就数当麻袋了。我是一只大麻袋,哪里需要往哪抬。可是,当我这样想时,我就不是麻袋了,因为麻袋是不会想问题的。有甚说甚,那时我对甚么都很敏感,脑子越来越乱。问题出来了,火车分明是在平原上行驶,可我却总是觉得它是在山谷之中行进,正顺着山谷向前蠕动,并且已经靠近了大荒山白陂镇。火车在摇晃,把人们都摇进了梦乡。只不过,对别人来说是香甜的梦,对我来说却是一场白日梦。遽然,我看到葛任就站在我面前,活灵活现的,吓了我一跳。

  没变,一点都没变,他还是那种文弱书生的模样,还戴着圆边眼镜,脸有点红。不,那和肺病没关系,那并非肺痨的红光,而是性灵之光。有甚说甚,在我所接触的革命者当中,只有葛任见到生人就脸红。不光见生人如此,见到分别多日的朋友,他也会脸红。他的脸红是独一无二的,令人想起女孩子的羞赧。脸红了一会儿,尔后,他的手从裤兜里掏出来,点上了一根烟。一边点一边说:“老白,我晓得你不抽烟,我就不让你了。你来大荒山做甚么?你不是在边区干得好好的吗,把那么多人的便秘都治好了,跑到这里做甚么?”这一下,我就说不上来了,说不出口啊!只能把脸转向别处。多么清晰的幻视啊。那时,我怎么也没想到,后来在大荒山,实际情形竟然与此没甚么两样。

  倘非受到小红的惊扰,我的白日梦还不定做到甚么时候呢。我记得,我的梦已经愈来愈乱,不成体统。譬如,我分明看到葛任裹着棉衣,却又看到他的腿露在外面。因为营养不良,操劳过度,他的腿比以前更细了,有如鹭鸶。碰巧,窗外此时正有一片水洼,一些飞鸟从水面一跃而过,远远的还有炮声传来,令我更是分不清是在做梦,还是随火车飞驰。有甚说甚,当时我实在担心,还没到他娘的白陂镇,我自己就先疯掉了。

  在往汉口的途中,小红也有些神情恍惚。她说,她担心师姐已经晓得她进过青楼。要是那样,师姐定然会将她骂得狗血喷头。尽管我对她一直有些怀疑,可她这么一说,我对她还是有些怜悯。想到她一个人要在汉口呆上好多天,我还真有点不放心。她固然见过世面,但眼下兵荒马乱,甚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呀。不,将军,我可没有那个意思。我怎么会爱上她呢?不可能的事,按我们的话说,那只是阶级情谊。将军,如果你硬要这么说,我也只好认了。是啊,两条叫驴拴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还会拴出感情呢,更何况一对孤男寡女。但是,那确实不是爱情。我连她的手都没有拉过啊!不过,有甚说甚,我对她还真是有点感谢。试想,从张家口到汉口,若非小红做伴,与我东拉西扯,我的神经可能早就绷断了。当然,考虑到她可能也与我一样深陷困厄,神经紧张,那么我的插科打诨,对她也不能说没有益处。将军说得对,这确实有点男女双修的意思。当时,我就满怀深情地对她说:“小红啊,祸福无常,此行是凶是吉,我还不晓得,但我若能活着回来,定然到汉口找你。”

  将军,再说她也是妇道人家啊,心肠软,眼窝浅,听我这么一说,她的眼圈就红了,脸上搽的乳酪膏眼看就保不住了。我连忙安慰她:“别伤心,我不会有事的。你师姐呢,也定然通情达理,不会难为你的。”女人最容易接受言语欺骗,我的一句话,竟说得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有甚说甚,她笑起来时,还真是好看,带着一点羞涩,有如一弯新月。

  到了汉口,她没有立即去见师姐,说既然到了她的老家,她就得尽一下地主之谊,请我吃顿便饭。她说到做到,果然将我领到了一家餐馆。餐馆的名字我记不住了,好像是在德化街。我只记得开餐馆的人个子很低,高额头,秃瓢,外貌有点像列宁。秃瓢问我们是不是本地人,小红说,她是来做毛皮生意的。那人说话文绉绉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上楼上楼。”那顿饭吃得好,我是第一次吃到新鲜昌鱼,鲜得让人觉得嘴巴不干净。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对面的澡堂和一个剃头铺。吃饭时,小红问我要不要先去洗个澡。我说,还要赶路呢,澡就免了。她说:“你不怕脏,不怕累,确实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但特殊材料也需时常擦洗啊。我请客,送你干干净净上了路,我再去忙自己的事。”我问她还要忙甚么事。她笑了一下,说她总不能空手去见师姐,总得给师姐买点礼物。还说,她晓得师姐身体不好,就想着给师姐买些梅苏膏。“梅苏膏?那是止呕退热的,你师姐患的是甚么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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