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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澜池-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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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要打破我的幻觉,房门就在那时轻轻打开。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门缝里溜出,来到院中。

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衣衫破旧,发辫零乱。她手中拿着一个水瓢走向院角的大水缸,那水缸比她还高。

她爬上水缸旁边一块垫脚的大石,踮起脚来努力前探,去舀缸中所剩不多的水。她的姿势如此危险,仿佛随时会栽进水缸之中。

我及时叩响院门。她暂时放弃了舀水,回过头来。

在看清她小脸的一瞬,我就知道了她是谁。我仿佛再次看见很多年前母亲领回家中的阿翎,黑亮的大眼睛光芒荧闪,小小下颌倔强尖削。

我眼前模糊,一时不能出声。

而女孩儿已跳下大石,来到门边。

她望着我,神情警觉。“叔叔,”她清脆地问,“你找谁?

“你是阿湄?”我喃喃地说。

她的眼中掠过一丝迷惑,轻轻点头。

“……你妈妈呢?”

她回头望一眼小屋,仿佛害怕我们的谈话会吵醒她的妈妈。“妈妈生病了,在睡觉。”

“阿湄,”我心中一阵酸涩,缓缓地说,“我认得你的妈妈。”

她一时没有说话,仰望着我。然后她的脸上渐渐亮起信任的光辉。

她走过来,拉开了本来只是虚掩的院门。

“叔叔,你能不能帮我舀水?我要给妈妈熬药。”

再见阿翎时,她已完全不复旧时容颜。她已病了很久,我为她请来的大夫也只是摇头。我知道她已时日无多。

除去我刚来时,她几乎不曾认真看过我。很多时候,她只是躺在那里静静出神,她的眼睛那时变得云水般温柔。我只在多年以前看见过她那样的目光,而那样的目光却再也不是为我。

我看见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黄,有时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也正随她日益消逝。

阿湄从不在我们面前哭泣,只有一次,我看见她蹲在柴堆后无声哭泣,我抱起她,她默默搂住我的脖颈。她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领,起初温热,后来冰凉。

那一天我抱她去了野外,那时是秋天,原野里开满牵牛花。不知为何那里的牵牛花并没有深紫和紫红,只有淡红,微紫,与苍白,仿佛都已被阳光晒退了颜色,无神无主的萧条。

阿湄在那里放声大哭,那时她才像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儿。

我带她回去时,阿翎已经醒来。那天晚上,我听见她与阿湄说了整夜的话,然而我听不清晰。

数天以后的早上,她支走了阿湄。

她要我答应在她死后,把阿湄送到她父亲的身边。

我默默点头。

“他未必会好好待她,你要常去看她,直到她成人。”

我同样答应。

她松了一口气,转开脸去,明亮的眼光转成暗淡。

她始终还是爱他,即使他辜负了她这么多年,始终也没有来接她。

当天夜里,我在院中的紫藤架下吹起了箫。

我从未吹过那首曲子,然而我不知不觉吹出了它,也许只是因为人生本如那支箫曲一般凄凉。

后来房门打开,我看见阿翎出现在门边。

她已有多日不能下地。看见她,我微微一惊,停下了箫声。

“不要停。”她低声说。

我重又吹起,她慢慢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

花架筛下淡淡月光,如满地细碎白冰。不时有紫藤花坠落,点点剔透凝华。

她将什么东西系在我的腰带上,我知道那是一只新的香囊。

从前她绣给我的香囊在一次决斗中被人毁坏,我不舍得丢弃,一直收在怀中。

然后她伸出手臂揽住我的腰,紧紧依偎在我的肩头。

她在我耳边低语。“不要停,”她说,“听着你的箫声去死,我才不会害怕。”

我轻轻一震,却没有停下。

我一直没有停下,即使当我感到她的手臂松开滑落。

我没有停下,即使当我再也感觉不到她的呼吸。

我没有停下,当天空大亮,人家的炊烟次第腾起,鸡鸣犬吠,日上的尘嚣。

我没有停下。

那一切与我无关。

我觉得我只需一直这样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

然而还有阿湄。

我答应过要送她去她父亲的身边。

当阿湄自她母亲冰冷的怀中抬起泪痕狼藉的脸望向我,我知道我要履行我对她母亲的诺言。

我带着阿湄千里跋涉,到了江南。

我见到了阿翎一直不曾等到的那个男子,慕容安。他的完美丰神并不出乎我的意料。

他起初略为吃惊,凝神看看阿湄,神色渐渐平复。“她并没告诉我她有了身孕。”

“所以你才任由她流落在外?”

他笑笑:“最初我便要娶她回来,是她自己不肯答应。”

他看了我一眼,带着一种淡淡讽刺的神情:“她一直都在等一个人,不肯放弃。那个人,想必是你。”

我如受重击,不能置信。刹那只觉天翻地覆,无比荒唐。

“你不知道么?”慕容安望着我,“那么你还不如我明白她。”

当天夜里,我茫然离开了慕容府。

我千里往返去看望阿翎的坟墓。我以为她或肯托梦于我,告诉我真情究竟如何。

然而她一去杳然,从来不肯入我的梦境。

某一个黄昏,落日凄圆,月影初升。

我再一次拔去她坟上荒草,坐下为她吹箫。然后我离开了她,继续我在江湖的漂泊。我并不知道滚滚尘嚣,究竟何方是岸。山长水阔,我该于何处容身。我只是想要找一件事来做,胜负生死于我已无关紧要。

我开始追踪那些多年未曾归案的盗匪,我甚至希望我会败在某个凶残大盗的手下,无声无息死于一个边陲小镇或是荒山密林。奇怪的是我的剑法却于此时悄然精进。

就在那些年里,我再次听到了关荻的名字。这个在南方七省声名鹊起的年轻捕快以其高超的追踪技巧,坚忍不拔的意志,以及奇异的独门武功威慑黑道群雄。传说中他的武器是一条长长的铁链,那使我想起很多年前与我一同猎狐的少年手中灵活的套索。

有几次我们殊途同归,追踪同一伙盗匪到了同一个地方。我暗中出手相助后无声退去。

我看见昔日猎狐少年已成长为一个英俊青年,他自己揣摩出的武功虽然仍有不足,却因出手惊奇难测而颇具神威。

在追踪盗匪告一段落时,我会去看望阿湄,但是每一次并不让她知道。我会在她生日时在她常去玩耍的废园里藏下一份礼物。当我在暗中看见她被惊喜映亮的脸,才觉得我这样活着,至少还有一些意义。

阿湄日益成长,比小时候活泼快乐。我看见她的成长,仿佛看见从前一幕幕的阿翎。那让我深深感念,同时也是深深的刺痛与折磨。

她七岁那一年,我在夜深人静时去看望她。

当晚孤鸿号野,翔鸟鸣林。

我看见星光撒上她熟睡的面颊,她不知梦到了什么,脸上有依稀泪痕。我才知道她的快乐和活泼只属于白天。

我的心境悲凉如水。我不明白阿翎为什么不肯把阿湄交给我抚养,至少我会比她的父亲更好地照顾她。

那晚我离开时,发现一道人影由废园里窜出,越过围墙,烟般疾逝。我遍体生寒,追踪而去。半个时辰以后,他没入一条深深小巷。

我谨慎地进入小巷,几步以后,我听见一阵金属撞击之音,强劲风声劈面而来。电光石火,我想起这可能是谁,在间不容发时,我问:“关荻?”

铁索哗然落在我脚下,那人走近我,在星光之下向我左右端详,良久一笑,雪白的齿光在黑夜中一闪而没:“你从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我姓方,”我说,“方雁遥。”

他明亮黑眸电般一闪,“原来你就是方雁遥。那么,一直相助我的人是你。”

“那几次也只是巧合。”我说。

“是么?”他侧头反问,笑容灿烂,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明快天真。

我与他相视而笑,故人重见的欢欣尽在不言。

那一夜在他的家中我们煮酒尽欢,促膝畅饮。他将别后际遇一一述说,我默默倾听。

后来他问起我去慕容府的缘由,我约略告诉他阿湄身世。但当我问起他为何会在那里,他却微一犹疑。

我知道他必有难言之隐,也不再追问。他却又孩子般笑起来,随即坦白:

“我去那里,是与慕容家的一个女子相会。”喝一杯酒,他又道:“大哥,无论如何,我也要娶她为妻。”

我望着他,他的脸英俊异常,眼中光芒如在煅烧宝物,仿佛永远可以为了他的目标不计其余,我知道这一次他仍会实践他的诺言,就如同这些年来他默默成就少年时的梦想。这使我为他觉得高兴,而又惕然如悟忆起自身,意兴阑珊。

我在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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