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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子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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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子,我白木耳蒸好了吗?”    
    黑子其时正在房门边一张条凳上拭擦局长的烟具。盘子、灯、小罐儿、烟扦儿、一块豆腐干式的打火石、一块圆打火石,此外还有那把小茶壶,还有两支有价值的烟枪(枪上有包银装璜的老象牙嘴),一一的拭擦着。    
    那小子刚害过水臌,病愈后不久,眼皮肿肿的,头象一个三角形,颈膊细细的,老是张着个嘴,好象下唇长了一点,吊不上去;又好象从小就没有得到一次充足的睡眠,随时随地都想打盹,即或在作事情,也一面打盹。但事实上他却一面擦烟具一面因雨想起那个业已改嫁给船夫的母亲,坐了那条三舱桐油船,装满了桐油向下游漂去的情形。也许船正下滩,一条船在白浪里钻出钻进,舱板上全是水,三五个水手弯着腰用力荡桨,那船夫口含旱烟管,两只多毛露筋的大手,把着白檀木舵把,大声吼着,和水流争斗。母亲呢,蹲在舱里缸罐边淘米烧水。……因此,局长叫他时他不做声。    
    于是局长生了气,用着特有的辞令骂那小子:    
    “黑子,黑子,你耳朵被×弄聋了吗?我说话你怎么老不留心。你想看水鸭子打架去了,是不是?你做事摩摩挲挲真象个妇人。小米大事情半天也做不好,比绣花还慢,末了还得把我的宝贝打碎。”    
    黑子被骂后,着忙去整理烟具,忙中有错,差点儿把那小盒里烟膏泼翻。局长一眼瞥见了。    
    “祖宗,杂种,你怎不小心一点?你泼了我那个,你赔得起?把你熬成膏子也无用处。熬成膏子不到四两油,最多值一毛钱。你真是个吃冤枉饭的东西……”    
    黑子知道局长的脾气,骂虽骂,什么稀奇古怪的话都说得出口,为人心倒很好,待下属并不刻薄。骂人似乎只是一种口技的训练、一种知识的排泄,有利于己而无害于人。有时且因为听到他那种巧妙的骂人语言,引起笑乐,觉得局长为人大有意思。唯其如此,局长的话给黑子听来倒常常是另外一种意义了。    
    被骂的黑子把下唇吊着,聆受局长的训诲,话越骂越远,倒亏听到厨房有猫儿叫了一声,才想起蒸在锅中的白木耳。赶忙把那全副烟具端进房中去,取白木耳给局长补神。事实上到得白木耳入口时,局长已将近把那碗白木耳的力量,全支付在骂那小子话语上了。    
    河街某处有鸭子大声呷呷的叫着,局长想起自己的鸭子,知道黑子又忘了喂那个白蛀木虫粉给斗鸭时,又是一番排调,把小子比作种种吃饭不工作的鸟兽虫鱼,结果却要他过上街一个专门贩卖鸭子的人家去,看那老板是不是来了好货。自己动手喂鸭子。    
    黑子戴了一个斗笠,张着嘴,缩着个肩膊,向外面跑。局长还把话向黑子抛去。    
    “早回来点,不要又在三合义看下棋。人家下棋你看,狗在街上联亲你也看,你什么戏都看,什么都有分,只差不看你妈和划船的唱戏,因为那个你无分。”    
    黑子默默的出了局门,却自言自语说:    
    “什么都看,你全知道。你趴在楼板上,看三合义闺女洗澡,你自己好象不知道,别人倒知道!”    
    黑子年纪只十二岁,样子象个半白痴,心里却什么事都明白,什么事都懂。    
    ××地方人家,也正如其余小地方差不多,每家必蓄养几只鸡鸭,当作生产之一部门,又当作娱乐之一种。养鸡的母鸡用处多是生蛋孵小鸡,或炖汤吃。(白毛乌骨的且为当地阔老当补品。)公鸡用作司晨,辟邪,啄蜈蚣虫蚁。临到年底,主人就把它捉来,不客气的用刀割断了它的喉管,拔下那个金色炫目的颈毛或背部羽毛,一撮撮蘸上热鸡血贴到门楣上、灶坎上、床梁上和船头上和一切大件农具上,用意也是辟邪。且把它整个身子白煮了,献给家神祖先。有时当地人上山采药打猎,入洞熬硝,也带那么一只活雄鸡,据说迷了路大有用处。至于用它来战斗,因习惯不同,倒只是当地小孩子玩的事情了。近大河边人家因利制宜于蓄鸭,当地人因之也把鸭子的斗性,加以训练,变成一个有韧性的战士,用来赌博。一只上好的绿头花颈膊的雄鸭,价值也就很高。平时被人关在笼子里,喂养各种古怪食品,在水边打架时,船上人和住家人便各自认定其中一只,放下赌注,猜测胜负,赌赛输赢。只有母鸭才十分自由,大清早各放出来,到大河里聚齐,在平潭中去找虾米和浮食吃,到天晚才各自还家。落了雨,不再下大河,就三三五五在横街头泥水里摇着短短的尾巴,盘跚来去,有所寻觅,仿佛异常快乐。街中两家豆腐作坊前,照例都积下一片脏水,泛着白沫,水中还有不少红丝虫蠕动着,被这群母鸭发现时,便如发现了一个宝库,争着把一个淡红色的扁嘴壳插进脏水中去唼喋。至于这时节那些公鸡母鸡呢,却多躲藏在家中桌椅下和当地小摊子下横木上,缩敛着身子,看街头鸭子群游戏。间或把头偏着望望天,轻轻的咕喽一声,好象说:“这是天气,到明天会放晴的。”因为天一放晴,鸭子就得下河,一条街便依然为鸡所专有了。    
    黑子到了养鸭子的老东西处,望了一下鸭子,随便说了几句闲话,就走过上街头去看染坊,看碾工踹石碾布,一个工人在半空中左右宕着,布在滚子下光滑滑的,觉得大有意思。同时还有河下横街两个脏小孩子,也在那门前泥水中站定,看那个玩意儿,黑子原本同他们都极熟习,就说笑话,叫其中之一诨名作“鼻涕虫”,胡扯乱说,以为鼻涕虫若碾在石滚子下,必不免如申公豹被孙悟空一金箍棒打成稀糊子烂,成一片水不复人形。    
    鼻涕虫明白黑子根本来源,虾米螃蟹同样是水里长的,分不出谁高谁低,就说:    
    “黑子,我不经压你经压,你试试去看,压不出水一定压出油,压出三两油点灯,照你娘上清秋路!”    
    黑子说:“你娘嫁给卖油的,你的油早被榨完了,所以瘦得象个地底鬼。你是个实心油瓶。”    
    鼻涕虫被人提到心窝子里事情,轮眨着他那双凸出大眼睛,狠狠的望着黑子说:“你娘嫁撑船的,檀木舵把子和竹篙子都到你娘的×心子上,你就是被那撑船的出来的。你娘才真正经压!”


第三部分 小砦第5节 黑子作了公务员

    黑子因为新近作了公务员,吃公家饭,虽在税局里时时刻刻被打被骂,可是比起同街小子,总觉得身份已高了一着,可以凭身份唬人。平时到小摊子买桃李水果,讲价钱时就总有点不讲道理,倚势强人。价钱说好了,还挑三拣四,拈斤播两。向乡下妇人买辣子豆荚,交易办好,临走时,还会伸手到篮子里去多抓一把,使得妇人发急扯着他的衣袖不放,就说:“我又不是抢人欠债,你一个妇人女子,清天白日抓我是什么意思!”故意引起旁人的笑乐。在官家方面有势力的人,买东西照例发官价,欢喜送多少把多少,但这是过去的事,革命后就不成了。虽说如今作局长的好处还多,随时可收受一点小生意人当令的蔬果孝敬,采药打猎人遇到大头的何首乌、大蛇皮,也必先把它拿来献给局长。局中公丁在执行公务时,尚有好些小便宜可占,但到底今不如古,好处也不过是连抢带骗,多抓一把辣椒之类罢了。但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譬如同道闹嘴舌,无形中自然大家都得让一手,年纪长一点的因之也有被黑子骂倒过的。于是这公务人也就骄傲了一些,大意了一些。现在不意钢对钢碰了头,鼻涕虫身世被黑子掘出后,气愤不过,也就不顾一切,照样还口。    
    黑子不把鼻涕虫看在眼里,就走近他身边去,打了鼻涕虫一拳。那小子跄踉了一下,回过头来说:    
    “黑子,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么打人?”    
    黑子以为鼻涕虫怕他,不理会这句话,赶过去又是一拳。且打且说:“我打扁你这个狗杂种,你怎么样?”    
    鼻涕虫一面用手保护头部,一面用脚去踢黑子。    
    另一个小子原同鼻涕虫一伙,见两人打起来了,就一面劝架,一面嘶着个嗓子说:“不许打架,不许打架,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说!”因为两只手抱着了黑子膀子,黑子便被鼻涕虫迎面猛的打了三拳。接着几人就滚丸子似的在泥水中滚起来了。    
    街户中人听着有人打架,即刻都活跃起来了,大家都从烟盘边或牌桌边离开,集中到街前来看热闹。本来是两人相打,已变成三人互殴,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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