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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你只是不想被喜欢哭鼻子的外祖母抱吧。”
言景行装作没听见,认真看着面前的书本。问暖香:“识字吗?”
“略微认得几个。”
言景行便搜索书匣。暖香知道左手第一个匣子里头有笔墨纸砚笔洗笔架一全套。果然,言景行捧出一台乌松蕉叶白粤府端砚,那里面还有上次未用完的墨。在小矮几上铺开宣纸,递了玉管紫毫笔给她。“写你自己的名字。”
暖香欣然应允。然而事实证明她并没有写的很好。上辈子言景行去世之后,她在侯府无处立足,被驱赶回家,叔叔婶子哪里会容她?将她私下里送给了胡子花白的老色鬼做外室。因着她不从还用竹棍抽她的手,十个指头关节都抽出血。早在那时,她便再也没有写过字了。如今算算,再次握笔竟然是在六年之后。
想到往事,暖香不由心酸,又看到言景行就在自己身边,一如当年,白衣青衫,微笑淡然。两下交集,眼泪不由得滚出,滚烫滚烫,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啪嗒有声。暖香自己都吓了一跳:什么时候这么娇气了?这么容易哭?
言景行也惊讶:“不会写,没关系呀,我又不会训你。只是下次莫要撒谎了。”
她才刚起了笔,弯弯曲曲的一横,握笔姿势是对的,却写不成样子。言景行只当她是看过秀才树荫子下授课,便觉得自己会了。他把手帕递给她擦眼泪,暖香勉强笑出来。“其实我没有撒谎的呀,是马车会晃,我写不好。”
“哦?”
“横,要顿笔,右下按,在提笔,左上展墨,再右下顿笔。对不对呀?”
“原来你是个空中画书的。”言景行道,他看过古文中,有士子家庭贫困,画地书空,或划沙地,或脑中盲写。看来她也属于此类,晓得字样,只是未动过笔。
暖香放弃了解释。事情的真相太难接受,这个理由好像很合理。
言景行接过紫毫,沉腕,提笔,纸开墨莲。还是他以往的笔风,小楷,略瘦长。言景行惯写小楷。曾经宁远侯爷言如海大怒之下罚他抄经,他竟然真的跪在祠堂,一字不落一划不少,规规矩矩抄来,最后纸用了好几刀,展开来有三丈长,一张又有二百多个字,任务量和完成度都让人咋舌。是极为清秀雅致的小楷……已故原配诰命许氏的字。
可以想象那个时候言侯爷脸上是什么表情。暖香偷眼看他,觉得这个人尖刻起来实在是不留情面。
如今他的字应该已经超越亡母了。后期许夫人缠绵病榻,手腕无力,而言景行习骑射,又用了常人难想的功夫苦练。他写过字的纸拎起来,可以看到小书案上有隐约痕迹。暖香虽不善写却善看,毕竟跟言景行见过世面。如今瞧去只觉得他的字距离后期的英华内敛还有段距离,现在偏瘦弱,如新发之竹。
言景行把笔搁了,收手半卧,身体舒展开,蜂腰猿背,鹤势螂形,暖香依稀看去便想笑:不知道当年的她怎么想的,估计从未见过如此精彩人物,全程都是如云如雾。反正现在的她看去就觉得哦,好嫩呀。容色鲜艳,身形也稚嫩。少年的修长总给人一种新竹抽条的感觉,清新葱茏。
他不发一言,暖香却知道是要她写的意思,接过笔来,摆正宣纸,一笔一画墨出来。暖香上辈子学写字也没有描红。忠勇伯府的姑娘们早过了这个阶段,唯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妹在描,暖香已经快十岁了,重新描红会被看笑话的。她是直接照着言景行的字开始写,时常还拿整张的来临摹……所幸言景行会簪花体。当初暖香已经习惯了他的“万能”并不觉得他会女孩儿字体有何异常,如今想来大约还是模仿那去世的母亲。
亡故的许夫人,是当年上京出了名的美人和才女。诗稿丹青文墨都备受追捧,一朝驾鹤,定然是都留给了唯一的儿子。
暖香来回写了几笔,便有模有样。言景行看她握笔姿势如悬鹤首,腰背挺直,双肩微松,垂首凝眸,只觉得这姿势十分合心意,若文文也有幸长成,他定然是要这样教她的。后来暖香读书,读到古人句“吾妻凭几学书”,莞尔一笑,满心愉悦,心道这其中无穷甜蜜滋味,便在于我的相公是我夫子。
杨小六不甘寂寞,跨着马哒哒哒跑过来,撩开帘子一看,嘁了一声,看言景行道:“你这人当真无趣,见到小孩就捉人写字背书。那些女孩子真是可怜,白白被你一张脸欺骗。若是真嫁了你,只怕要肠子都悔断,倒好似嫁给了拿着戒尺的老先生。”
幔帐半卷,言景行果断把珠纱放下,模糊了里面内容。
暖香忍笑,笔画扭曲。言景行自幼早慧,心思难测,但杨小六总有办法毁掉他引以为傲的沉稳。
“为什么侯爷要训你呢?”暖香还是克制不住发问。在她看来有言景行这么出色的儿子,已经要去祖宗面前烧香感谢庇佑了。
内宅家事,不合多吐露。暖香虽然问了,却也没指望他认真的回答的自己。她后来嫁入侯府,晓得祖母强势,继母不安分,几个异母弟妹也不算省心,但老侯爷言如海对嫡长子却是极为看重。所以,有些好奇罢了。
“父亲远在边关,每次出门都是按年来算。好容易回来了,自然要一次性补足所有的庭训。”言景行团拳轻轻打了个哈欠。有人在场,他无法休息。马车中的午眠被迫取消,所以这会儿总是困倦。
暖香知道没有这么简单。家里的顶梁柱和主心骨好容易回来一趟,自然下舌头的上眼药的诉冤的求福利的都齐齐出动。但偏偏这种事言景行一件都不屑于做,他总是尽量避免自己参和进去。若还在府里,要隔岸旁观洁身独立几乎是可不能的。
祖母那里,他不算孝顺……其实言景行觉着别让她看见自己免得不愉快,这也是一种孝顺。还有一个庶弟,一个庶妹,一个继妹。等言如海挨个儿疼爱一个遍,就会发现问题。他大约憋着一肚子气要找言景行算账,然而当场不收拾,几个月一耽搁,火气早散了。
第18章 回府()
言景行回府非常低调。一出门小半年,这会儿已经是秋天。弃舟登岸,杨小六依允帮忙,自带了礼物先去镇国公府。薄雾冥冥中,言景行带暖香登上了回府的轿子,宁远侯府的轿子。下人看到暖香的时候,没有任何异样,大约言景行事先已递过消息。
迎接到这里的却还有镇国公府的下人,表面上是随行六皇子,但暖香看看几个婆子的面孔,都是国公府老太太身边的人。目光老辣,各色人等都见过。她们是来测评暖香回去给老太太报告消息的。暖香自然不怕她们看。腰背挺直,下颌微收,双眼看住了一点虚空,举止并无拘泥畏缩之相,仪态落落大方。
所以上辈子她得到的评价是“一朵可怜的狗尾巴花,调理调理也能周正。”今世得到的评价却是“落难的凤凰,那也是凤凰。”
陈氏的周到老练这会儿便体现了出来,她预备东西齐全,绝不用担心天亮了受冻。暖香拉了拉身上藕荷色鱼戏莲叶锦缎披风,扶着婆子的手坐进了轿子。陈氏很大方,给暖香准备了不少衣服,绸的缎的纱的棉的,单的夹的,连大毛都有。
暖香略微一番发现印花绣样以鱼居多,不由会心一笑。大约是女儿华盈被鱼吓到,从此对一切带着鳞片的水生物过敏,她便把春夏秋冬的衣服凡是带鱼的都给了暖香,当然,是全新的。还有首饰。暖香摸摸手腕,一只赤金虾须对口镯,双鱼的。
织造府固然有钱,但陈氏也真是热心。暖香孤儿一个,什么都没有,忠勇伯府又是那样的嘴脸,只怕日子难过。所以她能预备的都预备了。暖香还记得她当初刚回来的时候,忠勇伯婶娘李氏,都等到年下飘雪了才给她冬衣。之前她一直都穿姊妹穿剩的旧衣服。
言景行哪怕再多的理由也管不到忠勇伯府,况且他自己的家事都是一团糟。等他腾出手来想办法把自己接到宁远侯府已经是一年后的事情了。那时候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暖香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缺教养的刁女。
暖香是客,侯府的人对她很客气。宁远侯端坐正堂,她随着言景行行礼,侯爷非常和善的微笑,略问几句便叫人带她去客房,把言景行留了下来。一众下人都撵下去,清贵庄重的大书房只剩下父子二人。
六排三层紫檀木刻松云仙鹤圆立脚大书架,上面各色书籍杂刊堆得满满当当,旁边另有一个小柜子,双镜羽人纹的图案描画精细,却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