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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之间他似乎发现什么,仰着头叫娘。人家劝他,他也不听了。其实他以前经常在田野里玩一整天,也不想家。进这金雕玉琢的府里,还不到一个时辰。他像一只被关进笼子的鸟儿,忽然感受到了笼子的存在。尽管笼丝很细、笼子也很大,他还是出于野兽的本能发现,这个地方不对、他的生活不对了!
他扯着嗓子叫他的娘,嬷嬷一个没拉住,他跑起来。
门在东边,但他头已经晕了,没找对方向,往西边去,一头撞在帘子上。
林代正在这道帘后。
邱嬷嬷见到林代的裙袂一飘,生怕易澧撞倒了姑娘,连忙快步追来:“小少爷,你——”
易澧脸埋在林代的裙褶中。
林代微微一晃,站定了,向邱嬷嬷摇摇头:
没事。易澧没有撞坏她。
尽管一天到晚在外头瞎玩,易澧的力气其实并不大,也许是营养不足的关系。他的个子过份瘦弱。大大的脑袋架在细细的脖子上,家常白棉布小袍子的领口则磨得有点发灰,闷头闷脑一身的汗,气息不太令人愉快,可他用孩子特有的那种紧张迷惘眼神望着林代时,林代无法不为他弯下腰,柔声问:“怎么了?”
她是多此一问了。易澧带着哭腔道:“娘!”
林代一撇嘴:笑比哭好!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多赔个笑,人家说不定给你卖个人情;你哭,哭得再悲伤真挚,人家说不定更希望你滚远一些。
她很好心的教训易澧:“哭没有用,你换个笑脸试试?”
易澧嘴一扁。
林代继续道:“我会对你很好的,你爹娘也——”
易澧张大嘴,扯开嗓门嚎哭。
林代运足中气,在他可怕的哭声中,竭力一字一字保持清楚:“等你不哭了,我再跟你说话。”
她领着嬷嬷们出去,做点别的事,闲闲听易澧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
林代再回来看他,他已经不哭了。
“真的不哭了?”林代跟他保持距离,确认。他的声量确实吓人,毓笙现在耳朵和脑仁子还疼。
“不哭了。”易澧抹泪,赌气道,“哭,没有用。”
“比我学得快。”林代表扬他。
“为什么?”易澧问。
“我花了更久的时间才发现哭没有用。”林代耸耸肩,道,“现在,姐姐可以跟你说话了,好吗?”
很多很多年以后,易澧仍然记得玉姊姊对他说的那番话。
从来没有人把他当大人、对他这么正经的说话,所以他记得特别清楚。他记得姊姊说的是:
“澧儿是吧?很抱歉把你从爹娘身边带到这里。但是我真的需要你。我们这里,需要一个男孩子。其他男孩子都太可怕,姊姊怕他们。你的话,也许能做得比他们都好吧!你在家里日子过得不太好,你爹娘总是抱怨钱太少,是吗?所以我给了他们一些钱……好吧,是很多钱,他们很高兴,愿意让你住在这里帮我。我现在舍不得让你回去。如果你一定要回去,你可以跟姊姊玩个游戏,打败姊姊,才能走,好吗?”
很多很多年后,林代听到他复述这段话,笑得掩着嘴,花枝轻颤:“乱讲来!我哪里会跟你讲这么难懂的话。”
“那你是怎么讲的?”易澧坚持问。
多年之后的林代想了又想,挥手道:“老了!哪里记得那么多年前的措辞。”
“可是你让我在游戏里打败你,对吧?”易澧道。
这一点,林代必须承认。
在庄敏二十一年的盛春,遥遥穿越而来的前律师林代向乍入贵府的小屁孩易澧提出了这个赌约。
易澧当时就反对:“什么游戏?我又不懂。我打不过你。”
“喂,就不能争气一点!不懂可以学嘛。”林代道,勾勾手指头,“随我来。”就这样把小家伙**到棋盘边。
那时的“棋”,都特指黑白子,也即围棋。
易澧以前就远远见过人家下棋,都是很有身份、很尊贵的大人,凝神对坐,如神仙中人。他还没靠近,他父亲就赶紧把他拉开了,并且吓得脸色都变了。他不解的问父亲:“为什么?”他父亲惊魂甫定,觉得自己在孩子面前很卑微和丢脸。为了掩饰这份屈辱。他父亲把他暴揍了一顿,告诉他:“臭小子,离老爷们远点!”
如今,比那两个老爷更像仙人的小姐,把棋子交到他手里,告诉他对弈的规则,原来这么简单:
两种颜色棋子,四方格的棋盘。每个棋子上下左右四口气。气被对方堵完,就死了,被自己的棋子接出去,就可以延气。
四十三 回不去()
易澧是初学围棋,其实林代也是。
当初的林毓笙是顶尖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书法什么的还好说,根据什么“身体继承”的原理(这到底是什么鬼!)由林代自动继承了。偏偏这棋……身体记得怎么拿棋子没用啊!那滴泪打小抄告诉林代基本规则和各种棋局也没用啊!具体怎么下,还不得靠林代自己操作?
所以林代跟易澧说:“我跟你一块儿学吧。”
经她复述的规则,深入浅出,简明易懂,易澧觉得这游戏果然太容易上手了。他气壮山河拈起棋子,跟林代面对面大战一场……咦,还没摆开阵势,怎么就被压得没有还手之力了?
林代很好心的把棋谱递给他:“要不你照棋谱来,我不看棋谱,算给你占便宜了吧?”
易澧觉得是。
可惜谱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不一会儿又被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林代信心大增,易澧则崩溃了,拂开棋子:“不来了!”
“行啊,”林代笑眯眯道,“那你也别走了。”
在易澧再次准备放嗓哭嚎之前,林代又补了一句:“如果你爹娘肯为了你跟我对战,我也会放你回去。”
“真的?”易澧喜出望外。
“当然是真的。”
“那……你还让爹娘见我?”
“当然!”林代好气又好笑,“你当我这里是什么?魔窟吗?”
易澧不太听得懂魔窟是什么,不过姊姊那俏脸一板、秋波一横,一板一横间又带着一丝儿笑、漾着一丝儿清光的样子,让他心底忽然安静了,像大风天里关起门来,炉子里烧着点火,火光悠悠的摇。外头大风越是呼啦啦闯荡,在屋子里的人越能感受到的那种,出奇的安定。
几天后,易澧的爹娘又来看儿子。
易澧已焕然一新,头上梳了个抓髻,拿红头绳扎着,脖子上戴个金灿灿的如意锁,上身一件红地栀黄飞鸟纹短背子,腰束三色蝴蝶绦,下着织金小团花纹童裤,裤腿扎着红缎带,足上是一双五彩老虎鞋。
易澧爹娘把儿子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一时竟像看见个陌生人,手抬了抬,又放下,不知该做什么,嘴巴动了动,也不知该说什么。
易澧也吃惊的望着自己的爹娘。为什么这对男女,衣裳搭配得这么别扭,头发还是有点蓬乱,鼻孔里居然有鼻毛探出,袖口染了污渍没洗掉,耳根脖子那儿有点脏,举止都透着那么股僵硬不自然,尤其脸上,那种想讨好、但又不知怎么讨好才合适、于是格外扭曲的谄笑,出奇的尴尬!
易澧以为自己见到爹娘,会嚎啕、会撒娇、或者会认错求饶。没想到真到这一刻,压倒一切的情绪,竟然是震惊:
为什么他们身上这些可怕的细节,他从前都没注意?
只不过短短几天在富贵府里,看惯了林代的相貌、打扮与落落大方的举止,他就已经看不惯自己的父母了么?
他眼中那种浓浓的惊愕,令他父母困惑、并且更加畏缩了。
良久,易澧娘嗫嚅了一句:“白了,胖了。”
这是朴实的劳动妇女,对于育儿之道最高的评价。
林代笑了笑,招易澧过来。
易澧依到她身边,被她身边淡淡的柔香包围着,松了口气。
他这时才发现,他已经连父母身边的气味都不再习惯。
“在这边吃得还好?睡的、玩的、穿的用的,有什么不开心的么?”林代道,“说出来,姊姊给你想办法。”
易澧摇摇头,只想哭。
他只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很不对劲,跟吃的睡的无关,要他形容,他又形容不出来。那东西像个小怪物,毛茸茸蜷在他心底,默默的磨着牙,阴影拖得那么长那么长。
“那你先下去顽儿罢。”林代道,“姊姊跟你爹娘说几句话。”
易澧便走了。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