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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往事:黑帮的童话-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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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的烟头一扔,沉声说:“姚三伢儿,你听我的,这件事你莫管,要不要得?”
  “我不管?就你们两个人,送死啊?昨天唐五的意思也摆明了,他们两兄弟不得插手。把我当兄弟,你就告诉我一声,你准备怎么搞?”
  “一林搞!一林讲哒,不管他哥哥答应不答应,他都铁我。他插手哒,你还怕唐五不参与进来啊?”
  “那你们到底是要怎么搞唦?”听到这里,我知道他们确实有计划了,而这个计划我不知道。这让我更加急躁了起来。
  “……”何勇斜靠着墙,一只脚微微曲起,用脚尖摩擦着地面,一言不发,完全陷入了沉默之中。越来越多的羞耻、屈辱包裹了我的灵魂。我的兄弟,再也不相信我了,再也看不起我了。我的手指尖慢慢变凉,终于,狠下心,我开口问道:“北条晓不晓得?”
  “……”
  “你而今是不是信唐五、一林、北条,都不信我哒?”
  何勇缓缓抬起头,看着我:“你不管要不要得?你不是个拿刀的人,你管这些搞什么?”
  鸭子始终站在我的对面,嘴角斜斜地叼着一支烟,烟头上的火光随着嘴巴的蠕动闪烁不停。在何勇的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我看到烟头上的亮光突然黯淡了下来。
  一口气没有接上,吸入了肺部却吐不出来的烟使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我满脸通红,仿佛连肺都快要咳出体内。咳嗽声是那么刺耳,我如同虾米一般佝偻着腰。
  何勇与鸭子赶紧走上前,帮我轻轻拍着背部。咳嗽终于停下,我的脑袋有些发晕,眼眶也又酸又胀,我直起腰身,先看了看何勇。那一刻,也许是我的眼神让何勇颇为意外,他不自觉地停下手,呆呆地与我对视。这个动作让我完全丧失了最后的希望。移开目光,我看向了一旁的鸭子,鸭子同样一言不发,伫立一旁。轻轻一挥手,扒掉了两人正放在我背上的手,我转身离去。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在那天,当我转身离去之后,诧异万分的何勇、鸭子两人之间还有几句对话。他们是这么说的:
  “发神经啊?他那是什么眼神啊?”
  “是不是怪我们不告诉他?”
  “恐怕是的。”
  “何勇,那告诉他算哒唦。他只怕是因为昨天的事,心里不舒服哦,以为我们故意瞒他,看不起他。你讲是不是这样的?”
  “鸭子,你未必不晓得姚义杰这个人啊?这件事,敢告诉他啊?他晓得我们不准备走活路,那他还不翻了天,还上个屁的班啊?”
  “他得不得怪我们啊?”
  “不碍事,我们为他好。”
  是的,他们确实是为了我好,我相信,这么多年的感情,早就已经不再需要证明。如果是今天的我,我也会领这个情。只可惜,当时孤傲自负、年少轻狂的我会错了意。
  何勇原本出于好心的一句“你不是个拿刀的人”落入我耳中的时候,却直接击中了我深藏内心、不敢提起的隐痛,也带给了我无尽的屈辱与愤怒。我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尊严在儿时玩伴的面前一败涂地。那一份曾经建立在平等关系上的友情,随着骄傲与自豪一起烟消云散。
  走出医院大门,我没有去上班,而是径直步入了九镇供销社旁的废品收购站。在这里,我花五元钱买了一样东西。然后,我去了一个在社会上打流的名叫刘辉的朋友家,找他借了另外一样东西。
  后来,我走回了家。一整个下午,我就那样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一无所想,如同死人。夜色降临,父母兄嫂下班回家,我起床与家人一起吃了顿晚饭。那顿饭没有什么滋味,嚼在嘴里,像是木渣,但是我吃了很多,吃得很仔细,还破天荒地主动陪父兄喝了几盏小酒,给母亲夹了几筷菜。
  因为,我抱着吃最后一顿的想法。不管是谁,有了这种想法,都会吃得很仔细,吃得很香。饭后,我甚至还在家门口那棵小时候亲手种的松树下坐了十来分钟,再起来去擦了个身子。
  然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床下将准备好的两样东西拿了出来。
  一根半寸宽、尺许长的扁平钢筋,这是下午我在废品收购站买的。另一样东西是在刘辉那里借的,一把有些像军刺,却比军刺更长一些,大约有手臂三分之二长的兵刃。这种兵刃前端如同军刺般尖锐,两边却又同样开了锋,中间是一道又深又长的血槽,可砍可刺。在我们那边的流子口中,它被称为“钎子”,和杀猪刀一样,不是深仇大恨成心想要人命的话,没有人会使用它。
  我坐在床边,用抽屉里面的医用纱布,一层又一层地把钢筋固定在左手臂上。由于用的力气过大,钢筋上面粗糙、尖锐的铁锈摩擦着手臂上的肌肤,微微的刺痛隐隐传来。
  然后,我再用纱布仔仔细细地将胸膛上的伤口缠了一遍,这次更疼,疼得我双手都有些发抖。不过,我却一直没有停,紧紧地咬着牙关,体验着疼痛之后的莫名快感,机械般地缠了又缠。
  一件雪白的衬衫将身体与钢筋一起包裹了起来。套上一条父亲曾经穿过的,在裁缝店翻新之后送给我的黑色毛料裤,扎上一根深棕色的牛皮武装带,穿上一双夏天专门跑到市里去买的部队军官所穿的那种“三接头”皮鞋。
  穿戴整齐之后,我又打开了自己的衣柜,一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与其他衣物隔开,静静地挂在一边。这是跑长途运输的大哥大嫂有一次去广州,刚好遇到展销会,专门买回来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在贫瘠闭塞的九镇,人们都还普遍穿着黑灰蓝中山装、工装,我穿起这件衣服,曾经引起无数年轻人的艳羡,轰动了一时。除了过年过节,我从来都舍不得穿它,这一刻,我轻轻抚摸着大衣,呢子面料带来它独有的厚实而柔软的手感。我想,这会是我最好的寿衣。
  默然半晌,我伸手拿起钎子插在后腰,将大衣披在了身上。
  堂屋里,家人都坐在一起聊天,享受着工作一天后难得的那一份轻松惬意。我走过他们中间,每个人的目光都颇有深意地放在我身上,这让我有些紧张。
  正坐在屋门口打毛衣的二嫂首先忍不住开口,嬉笑说:“哎呀,我们屋里三毛儿今天是要出门钓妹子(方言,泡妞)啊?穿得这么衬头(方言,整洁,漂亮)。是哪个女伢儿?我认不认得?几时给姆妈添孙啊?哈哈。”
  哥哥嫂嫂们都哄笑起来,母亲则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眼中满是慈祥与骄傲。
  望着眼前的一切,我鼻子一阵发酸,用尽了所有意志控制住了湿润的眼眶与干涩的喉咙。我知道,眼前的这一切,也许再也看不到了。我想要将这一切收入眼帘,刻入心底,随我一起,直到来生。
  意识到大家的眼神开始有些疑惑之后,我露出了尽可能自然的一丝微笑,竖了竖大衣领子,说:“爸妈,我出去一下,莫等我。”
  父母一定会等我回来。
  但是,我回不来了。转身推开大门,呼啸的寒风带着清冷干燥的味道扑面而至,我走出了家门。
  我的错,我来扛
  九镇的人们睡得早,九镇的冬天也黑得早。街道上除了偶尔两个脚步匆匆的归人之外,只剩下呼呼钻入脖领的寒风,就连两旁人家窗口那橘黄昏暗的灯光也居然显得有些遥远凄凉。落入眼帘的一切与白天繁华喧闹的市井气象比起来,静谧空洞得如同陌生鬼蜮。
  我紧了紧大衣,走向了彤阳方向。我并没有马上就去闯波儿的家。在路过九镇大桥的时候,我停了下来。
  没有人不怕死。古代那些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在被斩首之前,都难免要用草绳系好两只裤管下端,省得屎尿溅出,弄得邋遢不堪。
  此时的我虽然怀着满腔豪气,抱着用死来挽回尊严的决心,但事到临头,在这座曾经流过血的桥上,年轻的我又怎会毫无所动?又怎不思绪万千?在茫茫黑夜中,我一个人靠着栏杆,望着桥下东去的大河,一动不动,很久很久。
  我的眼前是流水,眼中出现的却是母亲方才慈爱的眼神。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太多的美好没有拥有,太多的情谊没有还。可惜,没有机会了,此次一去,无论是死是活,一切都将会被彻底改变,姚义杰永远不会再是而今的这个姚义杰。
  更讽刺的是,如果不去,姚义杰就会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不想看见的姚义杰。
  “兄弟,跑!”
  “姚义杰,你不是一个拿刀的人!”
  夏冬与何勇的两句话交替不断,回响在耳边,如同两颗催魂的铃铛响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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