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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好讲，斗争老齐时姜经理也在场，看他有没有这个悟性。”
我在旁边听得真正切切，虽然我不清楚反革命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从大人间的紧张对话里，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反革命”一词像颗炸弹，具有很强的杀伤力。突然，我心里有一片乌云慢慢升腾，这似乎是不祥之兆：单位的红厕所危在旦夕。
正如我担心的一样，下午师傅们开始拆墙了，边拆边骂骂咧咧的，他们把气撒在砌成的红墙上。铁锤用力地砸着，锤落的瞬间碎石飞溅，震耳欲聋，随后遍地都是覆盖着的红尘和残渣碎片。姜经理像一座雕塑，木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包工头垂头丧气，他们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劳累了数日才砌筑成的一半成果，就因姜经理一句话而胎死腹中，竣工后那笔数目可观、唾手可得的工程款也在眨眼间灰飞烟灭。空欢喜一场的包工头转过头迁怒姜经理骂他害人，让姜经理支付部分报酬，而姜经理却振振有词地说：“是革命群众眼*亮不准盖红厕所，让你鸡飞蛋打的，再敢要钱就是地主剥削阶级，无产阶级革命就专政你！”
姜经理的一席话把包工头给震住了，于是不敢再提报酬的事了，他真怕自己被专政。盖不了红厕所，姜经理一时也不敢盖白厕所、黑厕所了，他摸不准一旦盖起了厕所，自己会是怎样的结果，单位突然没有了厕所，人们就变得很不适应。粮食局的红厕所被彻底拆除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单位大院里的人像打游击似的到处找厕所，原先单位厕所的废墟上也都长满了半人高的茅草，成了野猫的栖息地。
第七章 破损的画像（1）
“*”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这场运动犹如疾风扫荡着每个角角落落，我们大院里的人也开始蠢蠢欲动，导火索就是铁蛋。这天我们没有到广场瞎逛，而是选择在单位的大会议室玩自己的游戏，我们分为两派，每人手里拿着棒子，确切地说应该是细木条，像模像样地打斗起来。这点子可是铁蛋想出来的，我们也觉着好玩，起码要比老跟着*的队伍转圈有趣。当时，墙壁上挂着巨幅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晓明和胖胖捉对厮杀，晓明的木棍打向胖胖的头时，出于本能胖胖头一偏，结果晓明的木棍一下打在毛主席画像的脸上，“嘶”的一声，毛主席像被晓明的棍子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这口子从画像的脸一直开到胸部。我们给震住了，都停止了动作，晓明惊惶失措不知该咋办好，我们扔掉手里的棍子，看着损坏的毛主席像发呆，这时铁蛋嚷嚷起来：“你把毛主席像搞烂啦，就是反革命！我们要批斗你。”晓明分辩说：“我不是故意的。”
铁蛋不依不饶地说：“你就是故意的，我们都看见啦！”
晓明连忙推卸责任说：“不怪我，都怪胖胖，我是打他的头，是他自己把头让开的，所以不怪我。”
胖胖反击道：“谁叫你打我头的，如果打我的肩膀我就不躲。就是你搞破坏，反革命！”
铁蛋煞有介事地说：“反革命就是阶级敌人，毛主席说过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们要开批斗会，要游你的街。”
晓明吓哭了，几乎跪在铁蛋面前呜咽地哀求道：“你不要对人家说是我破坏毛主席像的，好不好？我以后有好东西一定都给你吃。”
铁蛋眼睛一亮说：“那你现在有啥好吃的？”
晓明迟疑了一下说：“还有半块面包，是我爸爸让人从省城专门给我买的，可好吃啦！”
铁蛋像催命鬼似的说：“快，快，你快回去拿！快点！”
晓明走了，过了一会他就手里抓着个小纸包回来，晓明慢慢地非常小心地把纸包打开，刹那间我们的小眼睛都聚焦在晓明的手上，生怕不留神它就从眼皮下消失了。我们从没有见过面包，但知道它很好吃，就像从没有目睹过黄金，但知道它非常贵重。纸包打开了，像老陈醋一样颜色的面包露出头，终于我们看清面包的全貌，它小得像小孩的拳头。铁蛋看着比乒乓球稍大点的面包很失望，他不高兴地说：“咋这么一点？都不够我塞牙缝儿的，反革命就是小气。”晓明赶忙解释说：“本来是半个，我妈肚子饿就吃了小半个，现在这小半个我还舍不得一下吃完呢，你要吃我就全都拿来了。”铁蛋把面包拿在手里低下头闻了闻，说：“香！”然后又把面包放在我们鼻孔下让每人闻了闻香味说：“反革命太小气！面包不够吃，你们闻闻味就等于是也吃了面包。”说完一口把面包全吃进嘴里。我们眼巴巴地看着铁蛋的嘴，竟然羡慕起那张嘴了，那一刻我们忽然感到特别饿。
要不是面包在他嘴里已被嚼得快没有了，他会一直嚼下去。铁蛋吃完把嘴一抹说：“还没吃出啥味就没啦！”晓明听他这么讲也不说话，只是紧张地盯着铁蛋的脸。铁蛋嘿嘿一笑，说：“这样吧！你就来个将功补过，假扮一次反革命，让我们斗争一下，这是游戏，你是假反革命，玩完就没事啦！”
晓明犹豫着，胖胖和宝山觉着这游戏好玩，就帮着铁蛋一起劝，晓明点点头答应了。铁蛋跑回家从抽屉里找出一张白纸三弄两弄做成一个喇叭形状的东西，又从院子里捡了个纸壳用白纸粘上，然后用食指蘸着墨歪歪扭扭地写上：打倒反革命周晓明！
第七章 破损的画像（2）
铁蛋把白色的纸喇叭戴在晓明的头上，又把白牌子挂上脖子，让晓明把手背在后边再低垂着头，一个活生生的反革命在铁蛋的手上诞生了。晓明愁眉苦脸，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他后悔真不该答应这要求，他开始怀疑铁蛋玩这游戏的用心，他想起父亲曾忠告他说铁蛋心眼儿坏，让他离铁蛋远点儿。当时都把话装进耳朵里了，可出门后尤其和小伙伴们在一起时，他把父亲的忠告又通通还给了父亲。他试图把牌子摘下来，铁蛋眼明手快紧紧把晓明的手抱住，让胖胖拿鞋带把晓明的手捆住了，晓明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铁蛋摆布。铁蛋将晓明推到毛主席像前，再把晓明的头往下一按说：“反革命都是要低头认罪的，你是假反革命。”晓明再一次相信了铁蛋的话，就照铁蛋的吩咐把头垂下来。铁蛋让我们几个扮成革命群众，他威风凛凛地开始了批斗，他指着晓明说：“反动破坏分子周晓明破坏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脸，他是反革命，我们是毛主席的忠诚卫士，我们要保卫毛主席，要打倒反革命！”铁蛋举起拳头高喊口号：打倒反革命周晓明！打倒破坏分子周晓明！
铁蛋让我们跟着他喊，胖胖笑着说：“你喊的口号不好听，太罗嗦啦！”然后纠正道：“应该喊反革命破坏分子。”铁蛋虚心接受了。他又喊：“打倒反革命破坏分子周晓明！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们的口号声在会议室里显得特别洪亮，声音一直传到单位大门外，路人停下脚步，朝我们这儿张望。铁蛋更来劲了，他把晓明推到会议室外，找了一个铁皮簸箕，哐哐地敲起来，就在单位大院里游街，闲在家带小孩的老人及家属纷纷走过来看热闹，所有的小孩也都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嘻嘻哈哈的。铁蛋又嫌不过瘾，于是搬过来一张椅子放在台阶最上面，就让晓明站在椅子上了，下面围了不少大人和小孩。铁蛋高举拳头扯着嗓子喊口号，他这次的口号内容比刚才的口号更丰富，这可是他天天去广场从批判大会上学来的真经，这也使我对他又进一步刮目相看了。响彻云霄的口号造声势，很快就将街面上的人吸引过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还真像是一场批斗大会。有人问：“他真的是一个小反革命吗？”铁蛋回答说：“是地地道道的真反革命！”晓明慌了，“他瞎说！我是假反革命，我们在玩游戏呢！”铁蛋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没玩游戏，他就是反革命！他把会议室里毛主席像的脸划烂了，不信你问他们是不是？”
胖胖作证说：“就是划烂啦！”有人特意跑到会议室去验证，跑回来后说：“可不得了！伟大领袖被这小子破相啦，他是又臭又硬又坏的反革命！”
“把小反革命押到广场接受广大革命群众的批判！”一个声音大声说。晓明呜呜地哭了，哭得特别伤心，他恨铁蛋说话不守信用，还骗他的面包吃。于是他哭着骂铁蛋：“你坏呀，你妈生你就没长*儿！你骗我，你把我的面包吐出来！”铁蛋嘻嘻笑着，推着晓明往街上走，要把晓明押到广场去。一位老爷爷看不过去就劝铁蛋：“快罢手吧！都是一个院里的。”铁蛋不肯，还吓唬说：“大爷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