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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青年小说家的信-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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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害呢?对于实在的生活,这类竞争又能意味什么危险呢?粗略地看是没有的,这是一种游戏。不是吗?各种游戏只要不企图越过自己的空间、不牵连到实在的生活,通常是没有危险的。好了,如果现在有人——比如,堂吉诃德或者包法利夫人,坚持要把虚构小说与生活混淆起来,非要生活得像小说里那个模样不可,其结果常常是悲惨的。凡是要这么行动的人,那往往要以可怕的失望作代价。

但是,文学这个游戏也并非无害。由于虚构小说是内心对生活现状不满的结果,因此也就成为抱怨和宣泄不满的根源。因为,凡通过阅读体验到伟大小说中的生活,比如上面刚刚提到的塞万提斯和福楼拜的作品的人,回到现实生活时,面对生活的局限和种种毛病,其感觉会格外敏感,因为他通过作品中的美妙想象已经明白:现实世界贫乏实在的生活,比起小说家编造的生活不知要庸俗多少。优秀文学鼓励的这种对现实世界的焦虑,在特定的环境里也可能转化为面向政权、制度或者既定信仰的反抗精瘛?

因此在历史上,西班牙宗教裁判所是不信任虚构小说的,并实行严格的书刊审查,甚至在长达三百年的时间里禁止整个美洲殖民地出售小说。其借口是那些胡说八道的故事会分散印第安人对上帝的信仰,对于一个以神权统治的社会来说,这是惟一重要的心事。与宗教裁判所一样,任何企图控制公民生活的政府和政权,都对小说表示了同样的不信任,都对小说采取监视的态度,都使用了限制手段:书刊审查。前者和后者都没有搞错:透过那无害的表面,编造小说是一种享受自由和对那些企图取消小说的人一一无论教会还是政府的反抗方式。这正是一切独裁政权、法西斯、伊斯兰传统派政权、非洲和拉丁美洲军事专制政权企图以书刊审查方式强制文学穿上拘束服(限定在某种范围内)以控制文学。

可是,这样泛泛的思考让我们有些脱离了您的具体情况,我们还是回到具体问题上来吧。您在内心深处已经感觉到了这一文学倾向的存在,并且已经把献身文学置于高于一切的坚定不移的行动之中了。那现在呢?您把文学爱好当作前途的决定,有可能会变成奴役,不折不扣的奴隶制。为了用一种形象的方式说明这一点,我要告诉您,您的这一决定显然与十九世纪某些贵夫人的做法如出一辙:她们因为害怕腰身变粗,为了恢复美女一样的身材就吞吃一条绦虫。您曾经看到过什么人肠胃里养着这种寄生虫吗?我是看到过的。我敢肯定地对您说:这些夫人都是了不起的女杰,是为美丽而牺牲的烈士。六十年代初,在巴黎,我有一位好朋友,他名叫何塞·马利亚,一个西班牙青年,画家和电影工作者,他就患上了这种病。绦虫一旦钻进他身体的某个器官,就安家落户了:吸收他的营养,同他一道成长,用他的血肉壮大自己,很难、很难把这条绦虫驱逐出境,因为它已经牢牢地建立了殖民地。何塞·马利亚日渐消瘦,尽管他为了这个扎根于他肠胃的小虫子不得不整天吃喝不停(尤其要喝牛奶),因为不这样的话,它就烦得你无法忍受。可何塞吃喝下去的都不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快感和食欲,而是让那条绦虫高兴。有一天,我们正在蒙巴拿斯的一家小酒吧里聊天,他说出一席坦率的话让我吃了一惊:“咱们一道做了许多事情。看电影,看展览,逛书店,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谈论政治、图书、影片和共同朋友的情况。你以为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和你一样的吗?因为做这些事情会让你快活,那你可就错了。我做这些事情是为了它,为这条绦虫。我现在的感觉就是:现在我生活中的一切,都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着我肠胃里的这个生物,我只不过是它的糊、甜蜜和忘却的梦想。这蠕虫在这之前就钻进我的心中,它蜷曲在那里,用我的大脑、精神和记忆做食粮。我知道,自己已经被心中的火焰抓住,已经被自己点燃的火吞食,已经被多年来耗费我生命的愤怒与无法满足的欲望铁爪撕得粉碎。一句话,我知道,脑海里或者心中或是记忆中,一个发光的细胞将永远闪耀,日日夜夜地闪耀,闪耀在我生命的每时每刻,无论是清醒还是在梦中。我知道那蠕虫会得到营养,永远光芒四射,我知道无论什么消遣,什么吃喝玩乐,都不能熄灭这个发光的细胞。我知道即使死亡用它那无限的黑暗夺去了我的生命,我也不能摆脱这条蠕虫。”我知道终于我还是变成了作家,我也终于知道了一个人如果要过作家的生活,他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想,只有那种献身文学如同献身宗教一样的人,当他准备把时间、精力、勤奋全部投入文学抱负中去,那时他才有条件真正地成为作家,才有可能写出领悟文学为何物的作品。而另外那个神秘的东西,我们称之为才能、天才的东西,不是以早熟和突发的方式诞生的,至少在小说家中不是,虽然有时在诗人或者音乐家中有这种情况,经典性的例子可以举出兰波和莫扎特,而是要通过漫长的程序、多年的训练和坚持不懈的努力才有可能使之出现。没有早熟的小说家。任何大作家、任何令人钦佩的小说家,一开始都是练笔的学徒,他们的才能是在恒心加信心的基础上逐渐孕育出来的。那些逐渐培养自己才能的作家的榜样力量,是非常鼓舞人的,对吗?他们的情况当然与兰波不同,后者在少年时期就已经是个天才诗人了。

假如对这个孕育文学天才的话题感兴趣,那么我建议您读读福楼拜的书信集,尤其是一八五0至一八五四年间他在创作第一部杰作《包法利夫人》时写给情人路易莎·科勒的那些信。我在写自己最初的那几部作品时,阅读这些书信让我受益匪浅。尽管福楼拜是悲观主义者,他的书信中充满了对人性的辱骂,但他对文学却有着无限的热爱。因为他把自己的抱负表现为参加远征,怀着狂热的信念日日夜夜投身其中,对自己苛求到难以形容的程度。结果,他终于冲破自身的局限性(在他早期的文字中,由于受流行的浪漫主义模式的影响而咬文嚼字、亦步亦趋,这十分明显)并且写出了像《包法利夫人》和《情感教育》这样的长篇小说,可以说这是最早的两部现代小说。另一部与这封信的话题有关的作品,我冒昧地推荐给您,就是美国一位非常特别的作家威廉·巴勒斯写的《吸毒者》。巴勒斯作为小说家,我丝毫不感兴趣。他那些实验性、心理迷恋性的故事,总是让我特别厌烦,甚至让我觉得不能卒读。但是,他写的第一部作品《吸毒者》是有事实根据的,有自传性质,那里面讲述了他如何变成吸毒者、如何在吸毒成瘾后自由选择的结果,毫无疑问是某种爱好所致,变成了一个幸福的奴隶、快乐的瘾君子。我认为描写得准确无误,是他文学抱负发挥的结果,也写出了这一抱负在作家和作家任务之间的从属关系以及作家在写作中吸收营养的方式。

但是,我的朋友,对于书信体文字来说,我这封信已经超过了合适的长度,而书信体文字的主要优点恰恰应该是短小,因此我说声:再见吧。

拥抱您。

二、卡托布勒帕斯


亲爱的朋友:

近日繁重的工作让我无法及时给您回信。但您信中的内容,自从我看过以后,一直在我脑中盘旋。这不仅是您的热情所致,我也相信文学是人们为抵抗不幸而发明的最佳武器;而且还因为您在信中给我提出的问题,“小说讲述的故事从何而来?”“主题是如何在小说家心里产生的?”虽然我已经写过相当数量的小说,这样的问题却依然像我在当写作学徒初期那样让我好奇。

对此,我有一个答案,如果它不算是纯粹的谎言,那也一定带有很强的个人色彩。任何故事的根源都是编造这些故事者的经验,生活过的内容是灌溉虚构之花的源泉。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一部长篇小说是作者伪装过的传记,确切地说,在任何虚构的小说中,哪怕是想象最自由的作品里,都有可能钩出一个出发点,一个核心的种子,它们与虚构者的大量生活经验根深蒂固地联系在一起。我可以大胆地坚持说:就这个规矩而言,还没有例外。因此还可以说,在文学领域里,不存在纯粹化学般的发明。我还坚持认为:任何虚构小说都是由想象力和手工艺技术在某些事实、人物和环境的基础上树立起来的建筑物;这些事实、人物和环境早已在作家的记忆中留下烙印,启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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