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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天赐传-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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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妈托住了他,往铜盘那边送,大嘴发出极轻微的声儿,就象窗上的纸口,裂得虽大而声儿很细,当风吹过来的时候:抓呀!抓呀!
  天赐探着身,看桌上的小胆瓶颇好玩,定着眼珠看,用手指着:啊啊呀呀。对于铜盘一点也没看起。
  老刘妈急了,要把着娃娃的手去抓。太太非常镇静的拦住她:等等,看他自己抓什么!
  四虎子本没打算出声,可是不晓得嗓子里怎一别扭,嗽了一下。天赐的头回过来,张牙舞爪的往这边扑。这时候,四虎子再也忍不住,把久已藏好的哗啷棒从衣袋里掏出,哗啷了几声。天赐笑着,眼中发着光,鼻旁起了好几个小坑,都盛着笑意,身子往前探,两手伸出去。他要哗啷棒!
  太太想喝止住他们,可是说时迟,那时快,花棒已换了手,天赐连踢带跳的摇起来,响成一片。
  太太的一对深眼,钉着四虎子,问:“花棒,抓花棒,有什么说章呢?”太太的脸要滴下水来。
  “说章?”四虎子想了想:“爱玩!” 
  
七 两种生活
  一岁,两岁,三岁,光阴本来对什么都不挂心,可是小猫小狗小树小人全不住的往起长,似乎替光阴作消费的纪录呢。天赐三岁了,看着很象回事儿。他说话,走路,断奶,都比普通小孩晚些,可是到了三岁他已应有尽有,除了眉毛不甚茂盛,别的还都能将就。一个小孩能全须全尾的活到三岁,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自己努力向善,有时候外来的势力会弄瞎他一只眼,或摔成罗锅儿,或甚至于使他忽然的一命呜呼。所以在自己努力之外,还得有些特别的智慧,能使自己的生长别和外来的势力顶了牛,如两个火车头碰到一处。天赐是值得佩服的,这三年工夫总算对付得不错。
  牛老太太那份儿热心不止于负使天赐成了拐子腿的责任;专拿他的眉毛问题说,就剃过不知多少回。这个问题就很不易解决,而且很有把脑门剃过大口子的危险。天赐在这种地方露出聪明。原来的局势是:老太太以为非勤剃不可,即使天赐是块石头。而天赐呢,总以为长眉毛与否是他的自由,而且以为还没有到长眉毛的时候。设若这样争执下去,眉毛便一定杳无音信,而刀子老在眼前晃来晃去,说不定也许鼻子削下半个去。天赐决定让步,假装不为自己,而专为牛老太太,把生力运到脑门上去。这不仅是解决了小小的问题,和保全住了鼻子,而是生命哲学的基本招数。要作个狗得先长得象个狗,人也是如此。人家都有眉毛,你没有便不行,在这块没有自由,你想把它长得尖儿朝上象俩月牙似的都不行,要长就得随着大路,天赐明白了这个,所以由牛犄角里出来而到大街上溜达溜达。这未免有点滑头,可是老头儿有几个不是脑顶光光的?棺材里的脑袋多半是光滑的,这是“人生归宿即滑头”的象征。带着一头黑发入棺材固然体面,可是少活了年岁呢!
  天赐非滑头不可。眉毛算是稀稀的足以支持门面了,还有头发问题呢。特别是那个扁脑瓢上,成绩太坏。还得剃!天下还有比剃头再难过的事?一上手,就把头部洗得和鱼那么湿。而后,按着头一劲儿剃,不准扬脖,不准摇动,不准打个喷嚏;得抿耳受死的装作死人,一点不关心自己的脑袋,仿佛谁把它搬了走也别反抗。偶然一动,头皮来个大口子;而且是你自己的不是。剃过一遍,还得找个二茬,脑袋好象是新皮球,非起亮不可。剃完以后,脑皮干巴巴的不得劲还是小事,赶到照镜子一看,无论多么好脾性的小孩也得悲观:头不象头,球不象球,就那么光出溜的不起美感,只好自比于烫去毛的鸡。头皮若是青青的也还好;象天赐的头皮,灰里发青,起着一层白刺,他简直没法看重自己。
  因此,他决定长头发。头发有了不少而仍须剃的时候,他会装病,一听见剃头的唤头响他就宣布肚子疼。我已有了头发,为什么还得剃呢?他自己这样问心,而觉得假装肚痛是可告无愧的。
  眉毛头发俱全,脸又出了毛病,越来越黑。一天至少得洗三遍!水本是可爱的,可是就别上脸。水一上了脸非胡来不可,本来脸不是盛水的玩艺。它钻你的眼,进你的耳朵,呛你的鼻子,淹你的脖子,无恶不作。况且还有胰皂助纣为虐呢,辣蒿蒿的把眼鼻都象撒上了胡椒面;你越着急,人家越使劲搓,搓上没完,非到把你搓成辣子鸡不完事,连嘴里都是辣的。不能反抗,你要抬头,人家就按脖子,一直按到盆里,使你的鼻子变了抽水机。也不能不反抗,你要由着性儿叫人家洗,人家以为你有瘾,能干脆把你的脸用胰子沫糊起来,为是显着白,整整糊四五点钟。天赐的办法是不卑不亢,就盼着给他洗脸人生病。事实逼的,连天赐也会发恨。他一点也没觉得脸黑有什么障碍,脸黑并无碍于吃饭。他不知大人们为什么必须他操心。有许多他不能明白的事,而且是别问,问就出毛病。他会学了自己嘟囔,对着墙角或是藏在桌底下,他去自言自语:“桌子,你要碰福官的脑袋呀,福官就给你洗脸,看你多么黑!给你抹一条白胰子,福官厉害呀!不是福官厉害,他们跟福官厉害,明白了吧?臭王八!”这最后的称赞,他没肯指出姓名来,怕桌子传给那个人,而他的屁股遭殃。
  天赐虽然说不出来,可是他觉到:生命便是拘束的积累。会的事儿越多,拘束也越多。他自己要往起长,外边老有些力量钻天觅缝的往下按。手脚口鼻都得有规矩,都要一丝不乱,象用线儿提着的傀儡。天上的虹有多么好看,哼,不许指,指了烂手指头!他刚要嚷,“瞧那条大花带儿哟,”必定会有个声音——“别指!”于是手指在空气中画了个半圆,放在嘴边上去;刚要往里送,又来了:“不准吃手!”于是手指虚晃一招,搭讪着去钻钻耳朵,跟着就是:“手放下去!”你说这手指该放在哪儿?手指无处安放,心中自然觉着委屈,可是天赐晓得怎样设法不哭。他会用鼻子的撑力顶住眼泪,而偷偷的跑到僻静地方去想象着虹的美丽,小手放在衣袋里往上指着。
  多了,不准作的事儿多了。另有一些必须作的,都是他不愿意作的。他的小眼珠老得溜着,象顺着墙根找食吃的无娘的小狗。在那可怕的眼线外,他才能有些自由。对那些不愿作而必须作的,他得假装出快乐:当他遵照命令把糖果送到客人手下的时候,他会心中督促着自己:“乐呀!福官不吃,送给客人吃。因为妈妈说福官不馋!”把唾沫咽下去,敢情没有糖那样甜!
  要是由着他自己的性儿发育,谁知道他长成什么样子呢。他现在的长像决不完全出于他的心愿。三岁的天赐是这个样:脸还是冬瓜形,腮上的肉还堕着,可是没有了那层乳光,而且有时候搭拉的十分难看。嘴唇也没加厚,只是嘴角深深的刻入了腮部,老象是咽唾沫呢——客人来多了,眼看着糖果的支出而无收入,还不能不如此!鼻子向上卷着,眼扣扣着,前者是反抗,后者是隐忍,所以二者的冲突使稀稀的眉毛老皱皱着;幸而是稀稀的,要不然便太露痕迹了。扁脑杓上长出个反骨来,象被烟袋锅子敲起来的。脸上很黑,怎洗也不亮,到生气的时候才显出点黄色。身子似乎太小点,所以显着头更大。拐子腿,常因努力奔走,脚尖彼此拌了蒜,而头朝下摔个很痛心的跟头。因此,他慢慢的知道怎样谨慎,要跑的时候他把速度加在胳臂上,而腿不用力,表示点意思而已。
  嘴最能干。他说话说得很晚,可是一说开了头,他学的很快:有些很难表现的意思,他能设法绕着弯说上来。因此,他的话不是永远甜甘;有时候很能把大人堵个倒仰。可是他慢慢的觉悟出来,话不甜甘敢情是叫自己吃苦子,于是他会分辩出对谁应当少说,对谁可以多讲;凡事总得留个心眼儿。对四虎子,举个例说,便可以无所不讲,而且还能学到许多新字眼,如“臭王八”,“杂宗日的”……对牛老太太,顶好一语不发;勤叫着点“妈妈”是没有什么错儿的。
  天赐也有快活的时候,我们倒不必替他抱不平。跟牛老头儿上街,差不多是达到任何小孩所能享受的最高点。在出发的时候,他避猫鼠似的连大气也不出,表示他到了街上绝对不胡闹。连这么样,还得到许多蔑视人格的嘱告:“到了街上别要吃的!好好拉着爸爸的手!别跑一脚土!”他心里跳着,翻着眼连连点头。一出了大门,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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