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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敬,你变了。她想起大一时陪她在游乐园坐云霄飞车的他,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他曾经对她说,你随时按下我的开关。说着,他拿起她的手在鼻尖比划了一下。我就会为你解忧添乐。在云霄飞车行进在麻花似的轨道上时,她轻轻地按了按他的鼻尖,就听见他说:你不要怕,你不要怕,我给你护航保驾。那时,他还有一些叫人忍俊不禁的南方口音。想到往昔,她会鼻酸。你不再是那个会逗我开心的丰子敬了。
他从嘴角里发出一声怪异的声响。我今天不想练琴了。我想在琴房睡个觉,大概四五个小时吧。你去练琴吧,晚饭前来叫我。
她没有再说话,咬着嘴唇站起来。
打开门。
关上门。
一盏白灯唰的一声扫过。他突然睁开眼睛,琴房屋顶上那盏日光灯懒散地亮着。
白色的墙,绿色的椅子,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口罩,白色的灯光头晕目眩。他握住她发抖的双手,控制住背脊刺骨的冰冷,对她说,不要怕,有我在。
大学一年级下半学期,他陪她去医院人流。医生苦大仇深地盯着他,拿起检验报告单,用红笔在检测处画了一个巨大的圆,说:自己选吧,普流,药流,无痛流。
她说她拒绝麻醉药进入身体。他为她选择了药流。
医院走廊,一排等着吃药或者排队上手术台的妇女,用看待日本帝国主义战犯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他慌忙低下头,她像受伤的小鹿紧偎着墙壁,无力地靠着。他把药递给她检查,又喂她服下。他们找到一个无人的区域坐下。医生说,要等,等到异物排泄出来以后拿去检查。她去了数次洗手间,每一次出来都是无精打采地对他摇摇头。两个小时以后,医生过来建议人流时,她突然再一次冲了进去。十分钟后,她拿着鲜红的异物等待宣判。医生漫不经心地看了下,转过头对他说,带她到外面再等半小时,如果下腹不再剧烈疼痛了,就可以走了。她虚弱地点头,全身瘫软地靠在他身上。
他扶她出去的时候,医生在身后严厉地说,术后一个月禁止性生活。
他在钢琴上沉重地翻了翻身。
每一个吃完药从洗手间出来的女人脸上痛苦的神色,像一部免费的图片电影,不断地重复放映。
他想抽根烟来舒缓昏黑的记忆,浑身上下摸遍了也没有找到。他猜,应该是她偷偷拿走了。
新事曲(novelletta)
具有叙述特点的小型乐曲。
第8节:3 尺香(1)
3 尺香
大三这年,他觉得自己比过往成熟了。每当他刻苦练琴数小时之后,虽然总会不自觉卷入排山倒海的记忆中。但他已经可以安定自己的情感,使自己可以安静地站在这些动荡画面的后面。
不会气喘,不再追赶。
大学一年级第一堂班会。老师点名,冯子敬。他和她应声而答。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老师埋头确认后,惊讶地宣布男生叫丰子敬,女生叫冯子敬。他转过头去看她。她将长长的头发往后轻轻一捋,相视而笑。
他清晰地记得,当他转过头去看她的一刹那,心脏突然有力地抽动,逼迫血液往上涌。
当他转过头调整呼吸的时候,旁边同寝室的同学丘思齐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千万别看一眼就爱不释手。
晚饭后回到宿舍。丘思齐躺在床上兴致勃勃地和他讨论她。他正在背周末要演出的协奏曲谱子。突然乐谱一片昏花,黑色的音符卷成一团,如同她色泽饱满的黑发。一直以来,他都可以轻易地屏蔽掉异性发出的信号。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熟练地掌握了这种不受干扰的本事。但当她对他笑的时候,他觉得有千百只蜜蜂在他心里横冲直撞地飞行,嗡嗡声不绝于耳。
丘思齐说,开学还不到一周,已经有很多学长开始发动攻势了。下午的时候,她在我隔壁琴房练琴,三年级一哥们儿敲开门进去苦聊了一个多小时。
后来呢?为了掩饰自己极度的好奇,子敬迅速地哼起了谱子上的旋律。
后来,她跟那哥们一起下楼了。我站在走廊窗户一直看着他们走出琴房楼。我又跑到西边的窗户瞧,他们很亲热地走出了校门。不知道跟那哥们花前月下有什么劲?丘思齐嘀咕着。漂亮姑娘向来多情。
周末。她在大门口的警卫室里伸出头喊他的名字。雨很小,视线很清楚。她扎了两个小辫子,五官玲珑剔透,皮肤白皙。她从警卫室里蹦了出来,几步一跳地站在他面前。你又去演出啊?
你变发型了。他说。
好看吗?她右手揪着小辫儿上下甩动,笑眯眯地指着他背着的琴盒说,颜色真特别。
我在英国比赛的时候一个赞助商送给我的。因为托运,刮破了好几道口子。他很小心地把琴盒从后背取下来,侧着身给她看。他心疼地抚摩着这些伤痕,似有切肤之痛。
子敬,去哪儿演出啊?她问他。她的出现使他的脑子有些乱,他想起了丘思齐对她的评价,也想起了他和她在班会上的对视。对我保密吗?要去几天啊?
哦,我去赤峰演出。他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周日晚上就回来。
她说,快走吧,子敬。下周我要见到你。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跑走。她跑走的样子像翩然起舞的蝴蝶,在雨中振翅,充满了无限的生命力。
在赤峰演出的两天里,他总是会想起她。想起她的时候会下雨。从小到大,他是喜欢淋雨的。除非打雷闪电。他怕极了电闪雷鸣。每当他正在兴致勃勃享受小雨的滋润时,一旦有雷从远处响起,他就会一个箭步往他认为安全的地方跑去。母亲常取笑他,怕雷的胆小鬼。赤峰的雨下得很温柔,没有雷也没有闪电。
赤峰演出结束,坐上火车那一刻,他竟然有些激动。沿途的风景并不值得歌颂,只是开阔的视野尽头,依稀可以看到山脉间有黄色的带子缠绕。可以猜想,秋风吹拂的山野,黄色的野菊花簇拥歌唱。他的心像会遁行术的高手,早已穿越两层厚重混浊的玻璃窗,翻山越岭,飞进了白云深处。
第9节:3 尺香(2)
回到学校,他把琴放回琴房。刚一出门就碰见了丘思齐。丘思齐抓着他的肩膀使劲地摇,像是遭遇奇耻大辱一般扭曲了五官。你知道吗?冯子敬真的跟大三那哥们儿好了。我都快夭折了。你也不在,我都不知道跟谁说去。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他的耳朵里一直灌满了她说的那句话。下周我要见到你。
下周我也要见到你。心中的这句话,带着史前动物迁徙时才会发出的那种巨大轰鸣,一遍又一遍经过。
他如约归来,他要她见到他。
她却恋爱了。
他把钥匙从门上取下来,又塞了进去,重新打开琴房门,找了把椅子坐下。他觉得腿有些软,胃有点疼。他把丘思齐推出了门外。他需要安静,他需要冷静。
丘思齐走后,他跌跌撞撞地坐下,抱着琴盒不敢乱动,像是一个无辜的孩子突然找到了父亲的胸膛,有所依靠。冷汗一颗一颗地滑落下来。他听见自己上下牙打战的声音。天花板上的隔音孔像一群蝗虫飞过来,扑向他,叮在他的身上,咬得他遍体鳞伤。
就此眼前一黑。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班主任和丘思齐站在一旁。班主任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搪瓷杯子,丘思齐手里拿着一大堆的药。班主任见他醒来,激动得眼眶都红了,关切地说,子敬,没事了。医生说你缺少休息,所以有点低血糖。喝点糖水就会好。
他知道这不是低血糖,是家族病的复发,但是他至少是醒过来了。他稍微安心了些,想站起来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但他的耳朵里听到了她的声音。
下周我要见到你。
他的眼泪流出来的时候,他对自己说,那是福尔马林刺激后的泪腺分泌物。
隔天他去教室的时候,她走过来问他病情。全班同学都知道他昨天昏迷不醒的八分钟。她的小辫子没了,头发柔软地垂下来。耳垂上挂了很好看的装饰性耳环。你是不是太辛苦了?她问的语气是真心的关切,不是假意的问候。子敬,下课后能来我的琴房吗?她弯下腰趴在他的耳边说,我有话想对你说。
她走后,很多同学都来问候。他礼貌地点头应付,却始终听不进去任何一个人的字句。这一上午的课,过得如同整个宇宙爆炸后万物再生一般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