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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张一弓远去的驿站-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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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母鸡也在为它失去了惟一的伙伴而悲伤。傍晚,是它进窝的时候,它却在鸡窝旁徘徊不前 。干娘抓住它,把它塞进鸡窝。小母鸡睹物思亲,又扑棱着翅膀从鸡窝里钻出来。干娘满院 子撵它,它就“嘎嘎”地尖叫着,跟干娘兜圈子。干娘扑上去,扑空了;再扑上去,又扑空 了,满院子飞扬着洁白的羽毛如晶莹透亮的雪花。干娘终于把小母鸡挤到了墙角,小母鸡又 挣脱出来,拍打着翅膀飞上了树枝,颤悠悠地站在高高的树枝上尖声啼叫。我听懂了小母鸡 的叫声,叫声凄切而响亮:“哥哥呀,哥哥!”

  我对父亲的记忆总是在这里再次浮现出来。他站在堂屋台阶上,仰望着树上的母鸡,眼镜也 随着母鸡的啼叫一闪一亮。“不要抓它了!”父亲说,“鸡的祖先本来就是住在树上的,经 过人类驯化才变成了家禽。叫它在树上呆着吧,它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啥?不怕黄鼠狼把它拉吃了!”干娘说。

  “对于鸡,”父亲说,“人吃了它,与黄鼠狼吃了它,都是一样的。”

  夜里,我听见小母鸡在树上哭啼。

  隔壁的八哥儿也遥相呼应,半夜三更就叫起了“古德毛宁”。

  干娘多次起床,跑到院子里望天,“老天爷,这是咋了?”

  胡同里的野狗也在“汪汪”地吠叫。

  天亮,父母亲都去学校上课。一群老鼠公然跳上了书桌,骨碌着黑豆似的眼珠左顾右盼,接 着就翘起胡须、竖起前爪,在书桌上蹲下来开会,用我听不懂的鼠语“吱吱”地密谋。门外 传来八哥儿的叫声,老鼠们就像被鞭子猛抽了一下,嗖嗖地跃起,在屋子里东蹿西跳。老谋 深算的大老鼠首先蹬翻了一个蓝墨水瓶,接着又撞翻了一个红墨水瓶,蓝色和红色的江河就 在书桌上泛滥。小老鼠们用脚爪和尾巴尖蘸了墨水,开始在白色的床单和米黄色的窗帘上努 力作画,画出了美丽的竹叶形和蝌蚪状花纹。我必须承认,它们比我用蜡笔在“棒纸”上画 的好看而且高深,可能是早期抽象派的作品。事态发展到了必须由小花猫出来收拾残局的时 候,小花猫却惊恐万状地跳上屋檐,接着又跃上房坡,躲在屋脊下“喵喵”地惊叫。

  干娘跑过来,用笤帚疙瘩平息了老鼠的叛乱,用围裙制止了书桌上的水灾,又从桌子底下把 我掏出来,再次仰脸问天:“老天爷,你是咋着啦?”

  下午,推水车的老人送水来了。听大人说,他推来的是“甜水井街”一口古井里的好水。他 提着两桶好水越过门槛、穿过院子,把水倒进水缸,在厨房门外的铁丝钩上取下一个竹制的 “水牌”,向门外走了两步,又心事重重地停下脚步,眼珠骨碌碌地盯着干娘。

  “他大爷,你这是咋啦?”干娘问他。

  老人晃了晃“水牌”,摇了摇头。

  “你是叫俺续‘水牌’?铁丝钩上还有哩!”

  “水井里,翻了一夜水花,咕嘟嘟地冒泡儿……”

  “是人掉井里啦?”

  “地底下,青龙翻身……”

  “青龙?”

  “世道要大乱!”

  干娘呆呆地抱着我,望着老人推车远去的背影。

  “出邪啦!”老蔡拉着洋车从巷口走过来,“杨家湖像开水滚锅,鱼儿也蹿出水面,嗖嗖地 直打水漂儿!”

  干娘又抱紧了我,惶惶地望着老蔡。

  “龙亭大殿上,有一条水桶粗的青花大蟒缠在大梁上。”老蔡把洋车停在树下,“斗大的脑 袋伸出来,嘶嘶地吐信子。”老蔡又望着鸟笼一愣,“瞧这八哥儿!一大早添的鸟食罐儿, 现在还满着。它不吃不喝,不‘八格牙鲁’,也不‘古德毛宁’了!”八哥儿却扑闪一下翅 膀,把自己倒挂在笼子里左顾右盼。老蔡又是一惊,“你是咋啦?头朝下吊着,都活得不耐 烦了?”

  傍晚,父亲脸色阴沉着在小院里踱步。母亲回来时,他问:“听说了吗?”

  母亲点了点头,脸色同样阴沉着说:“徐州丢了!”

  “徐州”一定是一个十分要紧的东西。它丢了,八哥儿和母鸡、老鼠和花猫都在焦灼不安。 黑夜嚓啦一下罩住了小院。

  狗们又在街巷里“汪汪”地叫着。

  剧烈的震荡差点儿把我从床上掀下来。大地和小屋都在摇晃。 干娘急急用棉被裹住我,把我塞到床板底下。我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

  父亲在院子里喊叫:“快出来,地震啦!”

 
3。夹在书中的女人  
张一弓  
 

  万能的八哥儿总是像巫婆一样道破人类的灾难,它又扯着沙哑的嗓音叫出了一个新词儿: “警报,他妈的警报!”

  那是一种拖长了的号哭声,从鼓楼上升起,在古城上空盘旋。行人在街巷里惊慌地逃跑,把 我的记忆践踏成零乱的碎片。窗户蒙上了不透光的黑窗帘。窗玻璃贴上了十字交叉的防震纸 条。停电了。煤油灯的玻璃罩上再套上一个伞形纸罩。干娘已经从惊慌中镇定下来,   
松了一 口气说:“妥了,事儿就是这了。”

  警报在天上号哭,小母鸡却涨红了鸡冠,无畏地在地下啼叫。

  干娘手中托着一个白生生的鸡蛋,向钻在桌子底下的父母亲夸耀:“鸡下蛋了!”父母亲望 着鸡蛋,怅怅地笑着,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开始打点行李。

  地下堆满了书。一本硬壳书里,有一张照片掉下来。我捡起了那张照片。我记得,那应该是 一张六大小的照片。照片上侧身站着一个穿黑裙的苗条女子,整齐的刘海,短短的剪发, 半掩着清瘦的面颊,一双杏形的眼睛向我流露着哀婉的表情。

  我跑过去问母亲:“她是谁 ?”母亲看了照片,向父亲瞥了一眼,说:“问你爸爸去!”

  我又向父亲跑过去问:“她是谁?”

  父亲看了照片,又看了看母亲,问我:“从哪里翻出来的?”

  我说:“书。”

  父亲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说:“把她放回去!”

  我把照片夹到书里,坚持不懈地问:“她是谁?”

  空气凝固了,父母亲无言地望着窗外。

  干娘跑过来,抱走了我。

  我因为得不到回答而深感屈辱地大叫:“她是谁?”

  父亲和母亲依旧保持着铁一样的沉默。

  我从此对人间有了疑问,心里蒙上了抹不掉的阴影,阴影里躲藏着一个美丽而忧郁的女子。 我又多次偷看过那张照片,记住了照片上的每一个细节,包括她唇角左边的一颗黑痣。干娘 发现我又在看她,慌忙跑过来说:“你咋又把她放出来了?又想叫你妈不高兴不是!”每当 我把她夹回书里,总会感觉到她的寂寞和孤苦。很久很久以后,我听见母亲对小姨说,她是 省城K女师音乐科的才女。父亲在南阳同乡会上听她弹奏琵琶和古筝,竟听得如醉如痴,潸 然落泪。她也拿出自己保存的父亲的小说集,请父亲签名。后来,就有人发现他俩出入公园 或饭馆。父亲又有了她的照片,就把她藏在书中。她没有力 气从书中走出来,那是一本很厚的书。

  那天没有拉警报。父亲坐上老蔡的车出去了。

  母亲也牵着我的手出了小院。

  屋檐下不见了八哥儿,它正在幽黑的门洞里复习人类的语言:“刘响,刘响,胡辣汤,吃 了没有?哈哈,吃啦吃啦!古德毛宁,警报,他妈的警报,哈哈!”我没有听到“八格牙鲁 ”,就为它打下了这条“蛔虫”感到高兴。

  刘响从门洞里跑出来,“孟老师,上哪儿?”

  母亲说:“跟上老蔡的车。”

  刘响拉着车,奔跑在潘家湖、杨家湖中间的大道上。我看到了正前方的龙亭,那是我第一次 看到龙亭。它坐落在空旷的湖岸上,由北向南虎视眈眈地俯视着整座古城。老蔡的车已经停 靠在龙亭前边。父亲从车上跳下来,向龙亭后边走去。刘响把车停放在老蔡身边时,父亲已 经消失在龙亭的阴影里。刘响伸长了脖子向龙亭后边张望。

  “看啥?”老蔡瞥了刘响一眼,“把车头掉过去!”

  母亲牵着我的手走向龙亭。我觉得是走向一个威严的老人。龙亭的底座是一座陡然升起的小 山。大殿高踞其上,遮住了半个天空。鸽群正从大殿上空掠过。鸽哨如泣如诉,颤颤地划过 蓝天,融入白云,消失在古城的一角。那是属于我的第一支遥远而感伤的儿歌。

  我和母亲在湖岸北边的柳树下止住脚步。低垂的柳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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