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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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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得信儿去要他,一查我是右派犯嘀咕了。说只要我摘了右派帽子就调他去。公社书记找我,说他给我摘帽子,别耽误了孩子。我偏不摘,一摘咱就等于认输了。我儿子便一直没调成,我知道他恨我。大地震时,我老婆被砸死,我赶回家亲手把她埋在院子里的,她到死还是蒙着我这个右派的阴影,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怨怪我,她没说过,但我心里明白。我是两面受委屈,为了啥,还不是为了给共产党争这个理吗?再没这个理,共产党不就真完了吗?
    直到七八年我才平反。我跑回到原先那个县里,一见当年绘我捏造的那厚厚一本罪行材料,上去抢过来“刷刷”把它撕得粉碎。我朝他们说:“我要是有权,一准把你们这些败类全开除出党!”
    他们干瞪眼,没话讲。二十年一场官司了结了。嘿,老子对了!党籍也恢复了。一说这党籍,我还有气。我四九年入党,五八年开除党籍,七八年恢复党籍,现在是八九年。整整四十年党龄,可我人在党外边却整整一半时间,二十年!咋能不气?反右时我说过一句过头话吗?贴过一张大字报吗?论成分,论革命历史,论革命工作,论人品党性,哪一样能找出根据打我右派?要说我这双手,可以说沾满反革命的鲜血;要说左中右,只能说我有点“左”呢!上边的话我不但宇字照办,还都做得过一点,忠诚呵!把我打成右派,便宜谁了?
    有人说,你这老头子真行,居然顶了二十年不低头。哈哈哈哈!我凭啥低头,我是替共产党争真假,分黑白,不能叫那些假共产党把江山改变颜色!现在不是讲反思吗?我反思,下边的干部政治素质问题严重,以权谋私,你说,没权咋搞不正之风?这就不择手段地争权。过去打天下是和反动派夺权,现在跟自己人夺权。中央的政策到他们手里全变了,变出好处往自己口袋里装。你反对他,他就想法把你钉在棺材里。真凶呀!这么多年,我顶,顶到今天,并不是为自己,今天自己的问题虽然解决,他娘的那帮人不正之风搞得更凶了,叫你看得睁不开眼,你说咋办呀!我说应该全国到处设绞架,凡是祸国殃民、给党抹黑的,就除了他。我这当然是气话。孩子说我这是极左。我还说,我要给中央写信,重印《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每个干部发一本,不符合要求就开除,鲜桃不要烂的。我孩子又说算了吧,你这套过时了,行不通了。我说你们说咋办?他们说,你就傻乎乎当你的左派吧,早在二十年前你就是唐·吉诃德了。啥?啥叫唐·吉诃德?一个串门来的老教师听我问,找来这本书叫我一看,把我肺都气炸了,娘的!我还是不服。
    ***月亮发光,是为了证实太阳的存在。***
     
    第13章 失踪的少女
    1974年20岁女
    S省T地区插队青年
    被大雨困在泰山上——一个女孩子突然跪在面前——她把命运压在我手上——一人一棵“发烟卷”——她和他走时中间隔着两三尺距离——北京西直门草打厂根本没有这个新疆业务员——一幅无济于事、自我安慰的画
    我先说,我得给你的工作来点“突破”。我要讲的不是自己的故事,是别人的。可这是我亲身经历的。咱别生拉硬扯,非说这就算我的经历。其实在“文革”中,我自己真的受过不少苦不少罪,有一次我差点疯了。倒不是因为我怕说了受不了,才不说,我这个人心里呀,往往碰到别人的苦难比我自己记得还清。尤其这一桩。这人——我想你再有本事,中国这么大,十亿人,你未必还能找到她。我认真寻找过,但没找到……我说这事行吗,行,那好,我说。
    七四年吧,那时我在一个工艺美术学校教绘画。那年春天,挺凉着呢,耍外出给学生们上写生课。我和另外一些老师负责。那老师教花卉,我教山水。他带着学生们先去荷泽,牡丹之乡呀,在山东。春天牡丹正开花。他先带学生去那里,画完牡丹再去泰山,由我接着教山水写生。他们走后,我接着就自个儿上泰山等他们。我住在中天门一家小旅馆里,风景当然挺棒呀,上边险峻,下边幽深,往西边还可以山前山后转来转去,可不巧赶上了下雨,春雨没有利索的,下起来没完没了。我只好截着窗子天天画雨景,一边等学生们,可怎么也等不来。我听说荷泽那边雨更大。照理说牡丹遭雨一打,全败了,怎么他们也不来呢。是不是返回去了?山上没电话,写信一个往返不知要多少天,还得托挑山工把信捎下去,有了回信再捎上来,那可就没准儿了。我算给困在山上了。过了几天,雨不但不停,愈下愈大,可是景儿就出来了。满山全是泉水声,瀑布也有了,这在春天是很少见到的,先不说这太美的事情了,因为这个故事本身挺惨。
    我在山上被困了整整十天。第十一天,云彩开了,见到蓝天,我赶紧下山。如果不赶紧走,再来场大雨就够呛了。我身上没剩多少钱,必需赶紧走。等我到了山下边,天竟全晴了。我就到泰安车站买了票;车是下午三点的。随便吃点东西,在车站外找个太阳地歇歇。
    连日下雨候车室里又阴又潮,呆不住。我找到一面大墙的墙跟,搬块石头坐下来,太阳一晒挺舒服。旁边还蹲着几个等车的人,有的拿棉大衣一裹打盹,有的打扑克。不知都是等哪趟车的。还有个卖烟的老头摆个小摊,挺静。春天倒是干净,没有苍蝇跟你捣乱。抬眼瞧,正对着泰山,起起伏伏,挺有气势,好像大地掀起的波浪。闲着也没事,我才要支起板子画一画。只觉得一个人朝我走来。
    下意识拾起头一看,是个女孩子,穿得挺破,头发很乱,额前的头发把上半张脸盖住根本看不见,何况她又是低着头。她一直走到我面前,看来是直奔我来的,我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她“扑通”一下就给我跪下。我懵了,你想我能不怔?她干嘛给我跪下。我说:“你、你这是怎么回事呀。”她不说话,也不动劲,跪在那儿。旁边那个披大棉袄的,看样子像个复员军人,还有那几个打扑克的,卖烟的,全都怔了,围过来。我说:“这姑娘,你是不是有难处?是吧。”这话一说,这女孩子头还是没抬,可泪珠子就下来了。像下雨的雨点落在地上,很快“劈哩啪啦”全是泪滴,一片。但她没哭声,好像是憋在嗓子下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可有点受不了这场面,急着说:“这姑娘,你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没钱,我可以给你,我的车票已经买完啦,剩下钱全都可以给你,怎么,你说话呀,你需要什么我可以帮助你。”旁边那复员军人开了口,说:“这姑娘人家问你话呢,你别光哭行不行,你有难处我也可以帮你。你的难处未必是我们的难处,你痛痛快快告我们成不成?你不信我们能给你解决问题?”一听这复员军人的口音,一听他说话的口气,就知是山东这边人,一股于义气劲儿,梁山英雄那劲儿,叫人一听心里就发热。另外那几个人也都安慰她,叫她快说。
    这女孩子把脸一扬,挺清秀的一张脸,接着全是泪珠,像叫急雨淋上去的。脸上没一点血色,眼圈是黑的,一看就是熬得够劲,一副受难的样子。
    她说了。说得很简单。字字句句都像枪子打在我心上。
    她说她是济南人。出身不好,可是打小就没了父亲。母亲守寡带着她。但都受了父亲牵连。母亲偏偏太直,为死了的父亲辩护几句话,被弄起来。家里的亲戚朋友没人敢沾她,她就自己过日子。她没收入,靠卖家里的东西过日子。一个家叫她快卖空了。她不懂价钱,受了不少骗。直到上山下乡就报名,被分配到泰安这地方山区里。后来母亲死在牢里,也不准她回去见一面。单位处理了结后给一张通知单就算完了。感情上虽不叫她和家里连着,政治上却把她和家里拴在一起。她说:
    “当地那些人和一块下乡的都欺侮我。大队拿我当四类分子看。我有慢性肾盂肾炎,犯起病站都站不住,大队偏不派我轻活干。在农村能干活还好一点。我常没的吃。找人借粮借不上,借了也没法还。我实在没法活了,就跑出来。刚跑出来时觉得自己自由。可跑着跑着才知道自己根本没地方去。回济南吧,没人肯收下我。要是返回农村去,大队他们肯定不会饶我,起码打个”革命的逃兵“今后更没好。我在车站上碰到一个人。他是个业务员,新疆来的,他说他是北京人,现在父母还都在北京。这人三十多岁。他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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