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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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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回没等我高兴起来,“文革”就来了。唉,一看这势头,摘帽的事算没指望了。
    我们打施工现场到设计院,院里“文革”已经闹开锅。成立了文革委员会,下边有一帮喊喊叫叫的打手,叫做“捍卫红色政权敢死队”,都是些年轻有劲的小伙子。在我们那个住宅区,有不少高级知识分子,被抄、被专政、被打成牛鬼蛇神送进牛棚去,光自杀的就十几个,跳河、跳楼、抹脖子的都有。开头我没被揪出来。一来呢,我一直老实改造,不惹他们注意;二来呢,有“两厂一校”毛主席批示的经验,说我这种留职留薪的“右派”属于原地改造,要区别对待,不遣送回乡。我以为自己这样一边眯着干活,就没事了。
    六八年九月二日,我在伙房和另一个站场工程师烧大灶。五个灶眼,天又热,光着磅子正干得起劲哪,突然来了几个“捍卫队”的人,说:“把东西带上,跟我们走!”我想大概要出事了。没敢吭声,跟他们去了。
    刚进门槛,就给他们一推说:“向毛主席请罪!”迎面墙上接张毛主席像。我想,请罪就是鞠躬吧,连来了“三鞠躬”。一个小伙子上来“啪”给我一个耳光,说:“你连请罪也不会!”我赶忙再鞠两个躬。还不行。后来才知道,请罪要鞠双数的。三个五个都不行。我们“老右”向来不准参加批斗会,这规矩哪里懂,怎么搞得清楚呢?这就关进了“牛棚”。
    当天下午把我拉去批斗,脖子上挂个牌子,写着“老牌右派”。同台批斗的还有三个“反革命分子”,其实主要斗别人,我是陪斗。我想我至多是个配角吧。可大会结束,忽然宣布要遣送我全家回原籍。我懵了,心想这就来了,怎么来得这么快呀。
    第二天,一个领导来叫我交待:“你家有什么好东西?明天抄家。”我说:“没什么好东西呀!”他说:“凡是高级料子、高级服装、高级餐具、金银首饰、存款都抄。”我说:“别的要不要啊?”他说:“就要这几样。”这领导现在还在我们单位当保卫科长。可等第二天抄家就不那么回事了。一辆卡车开来,见东西就往上搬,连破烂也往上搬。当晚我父亲就吓得上吊自杀了。
    两天后他们通知了我,我说:“好好的怎么会死呢。”他们说:“畏罪自杀。”我听了心里有气,说:“畏什么罪呢?”他们说我顶撞了他们,说:“自绝于人民。”我没话可说,向他们告假,要把我父亲送到火葬场去。他们说:“你这家伙不老实,还敢乱说乱动!”马上斗了我一大顿。斗完让我写检查,结果还是不准我给父亲去送终。烧尸的时候,我大孩子去了一下。骨灰也没拿回来。那个时候死人大多,火葬场烧不了吩,每人都买一个三块钱的盒子放在尸体旁边,盒子上拿粉笔写个名字,三天后不来就没有啦,也不给开收据。那么多尸体,集体烧,烧的骨灰也不准是谁的,完事撮一点放进去就完了。哎,那就不管它了。反正认准是父亲的骨灰,带回老家埋在母亲坟底下,心里不就没事了吗?可我们全家都给遣送走了,没人拿。到了七八年,我为落实政策的事回来,第二天我就奔到火葬场。
    接待我的是几个小女孩,听我一说呀,她们都很激动,帮我一通翻,最后还是投找着。那时候人死了哪有底子呀。
    九月八日,他们搞来一辆卡车,十来个戴红箍的押我回家,叫什么家呢,四角全光啦,我父亲是在家上吊死的,吓得我老姿孩子天天哭,一见我更哭了。我当时的心情就甭提了。
    没过几天,大卡车又来了。三个壮壮实实的人押着我们全家,我、我老婆和五个孩子遣送回到湖南老家。那地方离毛主席的老家只有十几里地。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烧灶那时,他们就拿我一张全家福照片,到我老家联系遣返的事儿。跟生产队一接头,材里人看照片都说不认识,有些老年人说,这老头(我父亲)认识。这就把我赶来了。可我十四岁离开家,没人还认得我,家里早什么东西都没了。村里不乐意我们来。地少,人多,都是水田哪,全材总共一百三十二亩水田,一百三十二个人。按人头一个人才一亩地。我们一来就是七口,一年要吃几千斤粮食,哪来呢?
    遣送是中央的政策呀。押我们去的人就去找县委,又闹哇,又搞哇,硬压下来。不过生产队提个条件,说我们去了没地方住,也没粮食给吃。九月份了不是,没参加劳动怎么分给粮食呢。我们设计院是个大单位呀,答应出钱,起三间茅草屋,土坯草顶的。二百块统一间,六百块,另外给我们一人一个月六块钱生活费,绘七个月的,六七四十二再乘七口人的数,二百九十四块,还打县里批了两方木料盖房子用。这算很优待吧,可生活费不给我们。交生产队。生产队就能发点小财了,肯接收了。到后来我那房子根本没给盖,是拿猪房草草了了改建的,好木头都叫生产队的干部们换定了。
    我到家不到五分钟,公社的武装部长和大队的民兵营长,带两个全副武装的民兵就来啦,叫我家七口撂下东西,一排站好,给训话。头一句就说,你是地主分子。哎哟,我心说我是“右派”怎么又成“地主分子”啦。以后才知道,农村没有“右派”,他们恨不起来呀,地主是最坏的了,所以叫我“地主分子”。我也不敢多问。地主就地主吧。这就又当了十年的地主。
    我当地主没什么,可我的孩子就叫地富子女了。不能参加民兵,不能参加集会,还不能念书。一直搞到“文革”完了,都没上学。
    这武装部长说,你们记好了,第一是不准乱说乱动,第二是不准委屈,第三是家里来客要先登记后汇报,啊!还要我去开地富反坏四类分子会。开会倒不难,每月才一次。一到先点名,治保主任往上边一坐说,“哎,你们汇报吧,有什么事没有,自己说说。”他消息很灵通哪。这个四类分子,你昨天干什么了,你那天怎么怎么样,训一通。我算不错,基本没挨过骂。我改造态度一直都是最好的。不是瞎吹牛,后来还叫我当四类分子组长,念报纸。
    农村人都不会念报,我当然行,高级工程师哪能不会念报,还叫我带着“请罪”。请罪这玩艺,我更有经验啦,鞠躬要双数,是不是。
    当“右派”搞到农村没饭吃呀。那物质在大城市想象不到。这儿一人一亩地,一亩当时只八百斤,还是早稻晚稻加一块儿。从中要拿出公粮、种子粮、饲料粮、还有超产粮,剩下的就没啦。公社规定二百斤基本口粮,这二百斤是毛粮,只能落七成,再有就是算工分了。
    一个壮劳力最多一年五百个工。你不够呀,贫下中农还不够吃呢。多亏我成“老右”有过锻炼,能干呀,一年能干到六百工,不过叫老婆孩子们—分摊就够劲啦。
    钱呢,更苦了,没一点来源。你工分一年结算顶多一百多块。可我的小孩多,还得拿钱买口粮,一扣就全没了,还要欠。四类分子不能欠。不能欠最后还是欠着。在农村首先要把人的关系搞好,搞好了全好办呢。我懂点医,会几下针灸、艾灸、拨火罐啦。这个成分不好也出不了事。耳针能扎,心脏穴位不能随便扎,我都看好了的。一般头疼、伤风,扭一下,敢治,也能治好。治病不要报酬,跟人家关系不就搞好了吗。还有一个,我一下乡就看出农民要有点钱就得养猪,可是猪瘟一来马上坏事。我找个兽医拜师,唯一就要点青霉索,在猪耳朵后边二指宽地方打—针;很快就好了。公社只有一个兽医,那地方大呀,一个人走不过来,谁家猪病了就叫我去。我寄点钱给城里的朋友买药寄来。人用的青霉素也行,还便宜,八十万单位一角钱、八分钱,一次买一二十支。人家夜里喊我夜里去,早晨喊我早晨去,这么一搞和人打交道就好多了。后来大队支书、治保主任对我都有笑脸。经我再三说明,我的成分是“右派”,不是“地主”。七五年他们给我开个会,宣布我不再是地主。这就等于落实了一半。农村人不知什么“右派”不“右派”,搞不清楚,糊里糊涂,对你就两样了。
    我的技术可完全使用不上。你有长处,可是人家讲阶级路线呀。有次修大堤,打好土,要压滚子。那么大个轱辘滚,你这边拉,他那边拉,拉不动,我说你们那劲没使到一块,我来打号子好不好。我是搞过铁路的,现场上桥梁、墩子都搞过这个。我一叫:“拉——起——来——呀”‘一齐使劲这就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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