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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不已 作者:毕淑敏-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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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件最好的了。 

   “尽快带她来。我姓袁。”男人说。 

   那块鸽血红的酱豆腐砸在地上。 

   “他瞎说!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老姜说。 

   乔先竹是在家属区以外的路上拦住丈夫的。小甜已经回家了,饿得不行,妈妈就让她先吃了。乔先竹隐忍了一个下午,迫不及待地把一切告诉老姜。不能在家里说,小甜什么都懂了。 

   “谁?”乔先竹一时没回过味来。 

   “就是那个姓袁的大夫。我最看不惯那些穿白大褂的,恨不得把所有的人都打成病号,这样就显出他们的能耐来了。他说你有病,你就真的开始喘了?没那个!甭信邪!”老姜刚下班,汗里都是机油味,肚子饿得像一个空牛皮纸口袋,吃不上饭,先被塞进一个坏消息,他本能地把它吐出来。 

   乔先竹安心了。开始恨那个搅得她一下午都不得安宁的袁老头。 

   夫妻俩高高兴兴携手回家。 

   这是工厂的宿舍区。解放以前是旧厂房,屋顶是斜坡的“人”字形。现如今住了人,怕一家一户的太宽敞了,就在“人”字的正中打了一堵墙,成了“个”字,能填进加倍的人。 

   姜家就住在最深处的半个“个”字里。 

   两人突然停了步,就像被人用铜锺贯了顶。 

   在幽深的“个”字前头,有一个公用的水龙头。一个孩子正仰头含着水管吞咽。口角溢出的水,灌满了耳朵眼,又无声无息地涌进脖领子,小褂子的前后襟都洇透了。 

   “为啥喝生水!”老姜大喝一声。 

   那像青葱一样细溜溜的孩子吓得一闭嘴,水流溅得满脸开花,几络软稀的额发像京戏青衣的头饰,苦难地贴在眼角。 

   “我渴。”女孩说。她就是小甜。 

   “我给你晾得有开水呀。”乔先竹心疼地说。 

   “喝了。不够。” 

   “那咱家也有水管子,干吗非跑这么远,来喝这一口凉水呢!”乔先竹把孩子揽在怀里。 

   “我喝得多,给家里省点水费。”小甜伸出猫似的舌头,把嘴边汗毛上的水珠舔进嗓子眼。 

   老姜阴沉地看着她们,什么也没有说。 

   “妈妈,我饿!”小甜说。 

   “为什么不给她做饭?”老姜恶狠狠看着净光的双耳铁锅,咆哮道。 

   “妈做了,是我吃完了,把锅又涮净了。”小甜忙着为妈妈择清。 

   乔先竹知道袁大夫说的是真的了。 

   老姜走过去,粗暴地扯过女儿,一寸寸地在她的身上摁,好像女孩是一个瘪了的乒乓球。 

   “疼吗?疼吗?”他不停地问。 

   “不疼。”小甜说,她已经感觉到脑仁里有一团像蚯蚓似的难受,可是她不说。爸爸妈妈这会儿的脸色都不好,别给他们添乱了。 

   “都不疼,你没完没了地吃呀喝呀的,成心给老子添堵啊?”没想到爸爸更恼怒了。 

   也许她应该告诉他们说自己好累好累,那样爸爸就不会这样生气了。小甜想。 

   “以后不许你再说渴再说饿!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小甜转身就跑。 

   “干什么去?”老姜愈发怒火冲天。 

   “上便所去。尿。”小甜急得直跺脚。 

   老姜死死地拽住女孩,颤颤抖抖地说:“好孩子,你告诉爸爸妈妈,说你没病,说你没病啊!” 

   他拼命地摇着女孩,好像她是一瓶混合不匀的饮料。 

   “我没病啊!”小甜非常肯定地说。 

   乔先竹掰开丈夫的手,说:“甭管出了什么事,先让孩子撒尿去吧。” 

   夫妻两个面面相觑。他们注视着女儿,觉得那是一个陌生人。一种奇怪的病嵌入了他们的孩子,从此他们要和一个不认识的东西相处了。 

   乔先竹机械地端起盆。 

   “干什么?” 

   “做饭。” 

   “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还做饭!”男人吼道。 

   “什么时候也得做饭哪!就是咱们俩不吃,孩子也还要吃。”乔先竹木木地说。 

   “不吃!不吃!还没有查出是什么病,这会儿把好东西吃进去,补不了身子,光补了病。饿着她!”老姜说。 

   “你那叫个什么理?兴许这个病不要紧呢?不要病倒没什么,人先给饿死了。”乔先竹强打起精神。她本想从丈夫那里得到点力量,没想到男人比她还先没了主张。 

   “吃点什么?”老姜突然觉得肚子极奇地饿,想大吃一顿山珍海味。有钱人为什么啥事都不怕呢?就是因为他们总是吃得好。勇气是蕴藏在食物里面的。 

   “吃疙瘩汤吧。孩子没吃够。” 

   乔光竹舀了面接水,毫无知觉地抖着面盆。要不买酱豆腐就好了……要不碰见那个姓袁的大夫就好了……这个孩子究竟是得了什么病呢…… 

   她端着一盆糊糊,在想。 

   cT人们都会念叨这个词。没有人知道它的全称,知道它的确切含义。人们只知道它是一项很昂贵很严重的检查。病情需要做CT,大家就知道这是病得不轻了。假如做了cT还查不出是个什么病,那这病就更凶险了。 

   乔先竹记得袁大夫,可她专门不去找袁大夫。她想找一个别的大夫,好证明她的孩子没有病。 

   可是袁大夫还是看到了他们。 

   医院有高贵的花岗岩台阶,好像通往天堂的道路。袁大夫从医院的大门走出来,看到从台阶走过的人们都在绕一个弧形,中央仿佛是一座蛇岛。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面对面地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手拉手,在忧郁的上午乘凉。袁大夫认出了那个买酱豆腐的女人。 

   “孩子呢?”他温和地问。 

   “上学去了。她的头疼得很利害,我们说不要去了,她还是要去。她说她没有病,就是缺觉。我们来给她拿检查报告。”乔先竹说。她的眼泪像快要死灭了的蜡烛一样淌下来,粘结在脸上。 

   老姜把单子交给袁大夫。 

   “你们怎么坐在这儿呢?又凉又挡道。”袁大夫想把他们搬到一边,两个人像麻袋一样死沉。 

   “我们拿了报告单,就一边走一边看。走到这里,正好看完,我们就一屁股坐在这儿了,再也走不动了。医生,你既然能没见人就知道我家小甜有病,你一定能治得了她的病,你救救她,救救她吧!”乔先竹揪着袁大夫的衣服,不知内情的人,以为这女人要和医生打架。 

   袁大夫仔细地看了一眼报告单。第一个感觉是运筹帷幄的欣喜。果然不出他最初的判断,这女孩患有极险恶的脑肿瘤。 

   一个老人领着一个男孩小心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好像小船绕过江心的黑色礁石。乔先竹突然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我恨你们!你们的孩子为什么一个个都好好的,我的孩子为什么要得这样的病?为什么!这不公平啊!老天!” 

   “起来!起来!”袁大夫厉声喝斥他们。“你们不能总在这里傻坐着!你们怎么说还是个大人,记住还有孩子呢,病在她身上,她才是最苦的哪!” 

   两个人乖乖地像木乃伊似的站起来,脸上仿佛大梦初醒的样子。 

   是啊,还有孩子。 

   “我们该怎么办呢?袁大夫?” 

   “把孩子送到医院来。陪着她。然后看看我们的运气吧。” 

   袁大夫走了,白大褂下摆像纸鹤似的飞舞着。 

   妈妈没有腿,只有半截身子像被掰断了的萝卜,齐刷刷地浮在半空……妈妈还是有腿的,把自己的脑袋拼命往后仰,妈妈就像蒲公英似的飘起来,她的头就消失了,下半截身子树桩一样立在地上…… 

   这一切当然令人恐怖,但是也挺好玩的。这是哪个小朋友都没有见过的景象!等我病好了,一定好好地给大家说说这件怪事。就怕他们不相信…… 

   小姑娘静静地躺在惨白的床上。因为脑瘤的压迫,她的眼珠开始像夕阳似的下沉。世界便像鸡蛋被切成了两半。只要她的头痛不发作,景象非常奇异。 

   乔先竹和丈大胆颤心惊地陪伴着女儿。他们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凝固下来。悲痛沉淀在他们的骨髓,不知道还有多少酷烈的苦难在等待着他们。 

   “爸爸妈妈,我就要死了。”小甜很清晰地说。她的声音依然纤细,好像金刚石刀锋在玻璃上画出笔直的纹路。 

   “小孩子,别瞎说!什么生呀死的!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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