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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神之妻 [美]谭恩美-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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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我转念又想,这事如果张扬出去,别人会怎么想?如果我站在反对自己丈夫的立场上,为小保姆说话,大家会怎么想?我想象胡兰在指责我,说我总把事情、把大家朝坏的方面想。我仿佛看到别人在指责我没管好这个家。我想象人人都在嘲笑我──男人觉得自己的老婆不够味,就去追一个小保姆──一个老掉牙的故事!
  然后我又想到了自己。他固然做了错事,或许是犯了一个罪,可不是什么大罪。许多男人都和女仆有过这类事。再说谁能相信一个小保姆呢?我丈夫会说她在撒谎,他当然会的。他会声称是那姑娘勾引他,一个大英雄的。或许他还会说她早已和许多飞行员睡过觉了。他可以编出一大套话来。
  再说我指责我丈夫又能得到什么呢?只会被他狠狠打一顿,只会看到胡兰和家国的同情的目光,丢尽自己的脸。所以如果我想帮助那姑娘,又会怎么样?我能得到什么呢?只会引起我自己床上的麻烦。
  那么的话失去的又会是什么呢?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坐下来,想起了老阿婶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每当我因受冤枉挨骂而发牢骚的时候,她就跟我说。“不要打老虎头上的跳蚤。”不要为了消除一个小麻烦而引出更大的麻烦。
  于是我决定不动声色,装聋作哑,做出一副蒙在鼓里的样子。我让自己变得像胡兰和家国似的,他俩在文福打我耳光时,就一声不吭。
  我给了小保姆三个月工钱,又给她写了封很好的推荐信。她走了,我不知道她上哪了,我想她对自己的平静离开会满意的。两天后,文福问小保姆上哪去了。我说,“那姑娘呀?她母亲给她找了个婆家,我就让她走了。”
  过了几星期,我听说那姑娘死了。是胡兰告诉我的,当时我正在给怡苦喂奶。她说那姑娘去了另一户人家干活。一天早上,那姑娘发现自己怀上孩子了,就用了农村里的老办法,她从扫把里抽出帚条来,捅进自己的子宫里,结果就开始出血,可这血一出就止不住了。
  “真傻呀,用帚条这类东西,”胡兰说,“用她的那户人家──啊哟!──气得要命,因为她给他们带了一个鬼来。幸亏她没死在我们这幢屋子里。”
  胡兰这么说的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所有的耳光全打在我脸上,这房间里的人全都瞧不起我,全都说是我的错。我仿佛看见那姑娘躺在地上,血流遍地,人们悼念她,只是因为她身后还留下了一大堆肮脏的东西。
  当然,胡兰不知道是文福作的孽。不过也许她是知道的,可她什么也没说。还有,她怎么能这么想!指责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保姆,庆幸自己赶在她变成鬼以前把她弄走了。她干吗不想想自己的亲姐姐,不也是这么死的吗?我感到很难过,因为我跟胡兰几乎没什么两样,没一点同情心,只为自己避开麻烦而松了一口气。
  胡兰一走,我就抱起怡苦,上了楼。我对她说,“不要像我,你看我多没用,千万不要像我。”
  那天晚上文福回家来,我第一次向他发了火。我等着,直到他晚饭吃完,夜茶喝完,纸牌打完,聊天聊完,笑闹笑完,等我们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我才对他说,“那个小保姆,你记得的,她今天死了。”
  文福脱下他的皮鞋,“我的拖鞋到哪儿去了?”
  我听到胡兰和家国还在楼下厨房里聊天,就关上房门,把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我的喉咙响了一点,“那个小保姆死了。”
  他还是问他的拖鞋,我就加了一句,“她死是因为想把你的孽种弄下来,你这头猪!”
  他站起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谁和你嚼舌头了?”他说。
  他把身子靠过来,一只眼睛耷拉着,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我。
  我没避开他的眼睛,我也盯住他,我心里产生了一种新的感情,就像手中握有一种秘密武器。
  突然,──哗──他推翻椅子,冲我吼道,“你算老几,也来指责我?”
  这时隔壁房间里,怡苦哭起来了,哭得令人胆寒。我拔腿就向她的房间冲去,但文福把我喝住,我没睬他。我进了她的房间,看到她正从摇篮里站起来,伸出一个胳膊想寻求安慰。我把她抱起来,哄她。文福跟在我后面,还是吼叫着,摔打着房间里的东西,可我不怕,这次他吓不倒我。我把怡苦放回摇篮。
  “我什么都知道!”我也吼道,“你把这姑娘推倒在地,你毁了她的生活。谁知道你另外还搞过多少女人?我明白告诉你,你到别处干你的肮脏勾当去,到大街上去,我管不着,可不要在我的床上干。”
  他扬起了拳头,我没避开,也没用手捂住脸。“打呀,打呀,我还是那句话!”我吼道,“英雄,大英雄!你只能吓吓毛孩子。”
  他一时竟呆住了。他看看怡苦站在我背后的摇篮里哇哇大哭,他放下了手,快步走向摇篮。我还以为他为自己惹她哭喊而难受呢,没想到,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他便打了她一个耳光──啪──重重地打在她的脸上,顿时,她半边脸都红了。“别吵!”他吼道。
  她的眼睛闭起来了,她的嘴巴张着,但没发出声音来,她喘不过气来了。多痛苦啊!我现在仿佛还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那一记耳光比打在我脸上还要痛啊。
  我冲向信苦,但文福把我推开,我摔倒了。这时我又听见了她的哭声,她终于喘过气来了!她哭得更响了,声音更尖了。啪,文福又打了她一下──啪──一下,又一下。这时我勉强挣扎着爬起来,看到怡苦缩成了一团,发出了小动物般的声音。于是我哭了,我哀求文福,“原谅我!都是我不好!原谅我吧!”
  打那以后,怡苦一见她父亲进屋,就像第一次那样躺下缩成一团,她吮吸着自己的手指头,发出很小的声音。真的,才六个月大,她已经学会不哭了。你想象得到吗?一个连爬都还没学会的孩子,已经学会怕了?
  她变成一个古怪的孩子。她从不看人的脸,她把自己的半边头发拉出来,用头撞墙,她在自己的眼前晃着自己的手,然后大笑。当她开始学走路的时候,她踮起脚尖,像芭蕾舞演员一样。她能踮起脚尖穿过整个房间,好像每一步都能飞起来似的,但只要一见她父亲进屋,她马上就倒在地上,就像还是个婴儿似的。她不哭,不说话,只张张嘴巴,好像一个幽灵似的。
  她的嗓子能提得很高,又能降得很低,音色很美,发出我经常叫她的声音,“怡苦,看着我,看着我。”然后她的嗓子就会变得很粗,发出像文福那样的低沉的吼声,“怡苦,小傻瓜,滚开!”她唯一学会发的音就这些。
  她一直就这么怪。我很担心,非常担心。但胡兰告诉我,“等她大起来,就会变的。她现在不过是因为紧张,大家都是这样的,等战争一结束,她就会好的。等着瞧吧。”
  我很愿意相信她。干吗不呢?我从来没养过孩子,我无法想象我的孩子会有精神病。我一直在想战争快结束了吧,到那时怡苦就会好了。我相信这个,一个希望引出另一个希望。
  按说双七是个吉利的日子,但结果却成了令人难过和悔恨的一天。这时我又怀了一个孩子,已经有六七个月了。怡苦差不多有十七个月大了,所以肯定已经到了1940年,那一年夏天出奇地热,人人都感到心情烦躁。
  那天我们听说,英国人为了使日本人高兴而关闭了缅甸公路。那天家国邀请了一个管铁路的官员来吃中饭,以便讨论通过其他途径运送给养的问题。那天胡兰从市场买回许多菜,发现价格都很不合算。
  那个官员把他的太太也带来共进午餐,这个女人说话的腔调使我想起了老阿婶,她说,“呵,你不应该吃辣的东西,要不然,你生出来的孩子脾气不好。”然后她就身体力行,又要了一份我最喜欢吃的辣酱面,把我的那一份也吃得精光。
  大家吃完后,我还在用剩菜剩饭喂怡苦。家国、文福和那个当官的一面喝着威士忌,一面谈着钱贬值的问题。胡兰给自己打着扇子,眼睛已经眯起来打瞌睡了。
  “每况愈下,每况愈下呀,”那个官员用相当权威的口气说道,“去年的钱到今年就贬值了一半。凭这个就知道能不能打赢这场战争了,看看钱就行了,敌人只要控制了钱就控制了我们的国家。”
  “那么中国只要多印点钞票好了,”文福说着,露出他那种样样精通的神态,我明白他是要杀杀那官员的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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