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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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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卡事件,来信事件,再加上我把江老师的小屋当成化妆室,乱糟踏一气,搞得屋子比狗窝还乱,砸碎一个暖壶,一个茶杯,烧光了他的所有蜂窝煤、炭块。化妆油彩抹得到处都是,我的顽劣叫谁都够喝一壶的,更何况比绞架还肃穆的江老师者乎之流呢。所以,江老师不睬我很正常,睬我就不正常了。想到此,我就觉得还是一个人出来浪荡浪荡比较好,手脚浪荡还在其次,眼睛耳朵都能浪荡才是享受。我把这大泉山比做莫斯科餐厅,我坐在一把棕色的高背小羊皮椅子上,桌子上铺着黄白豆腐干那么大格子的桌布,一枝含苞玫瑰,一盏银烛,还有餐厅里散发着的清漆与水果的芳香,鲜奶酪和新出炉面包的芳香,让我美美地叉开腿,每当我美美想着什么的时候都会美美地叉开腿。我两只胳膊都搭在桌沿上,品尝着一盘再没有比这更美味的食品:奶油蘑菇烤鲱鱼。就餐时我能听见时钟的声音和徐徐从厨房飘出阵阵香味的声音,我还招呼一位俊美的男侍者,他的脸不但像一个红白的桃子,而且桃子上有多少茸毛,他的脸上就有多少茸毛,我趁他收盘子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碰了一下他的面颊,他的面颊甜如甘霜,哪里像我的脸,冻得成了白菜帮。

  雁北高原的春寒料峭得长了獠牙,吃人似的冷,我不想小命哀哉,便不再往上攀,折身下山。夜风是赤子,林涛也是赤子,它们浑然天籁,便让心境清朗,瞪大眼睛找猫头鹰和猪獾。谁料,我没找到猫头鹰和猪獾,却迎面碰上了石磊磊和庄稼重!

  “小侉子,你干嘛?”庄老师慌惶问道。“上山。”我的回答引起了石磊磊的警觉:“上山?”“傻大姐哪个不爱闲逛?”我没正经地回答,马上打消了庄、石二人的疑虑,没正经!石老师嗔怒我时,表情像闹偏头痛。我摆摆手,说再见,一溜烟跑下山去了。

  走到山脚下,碰见杨美人在和一个男人相扑似的抱在一起,两朵黑影都在暗处,那人高大,动作却燕燕莺莺,惹得我好奇,便凑到跟前,大咳一声,那二人触电般闪开,“陈丹倦!”我失口叫后,双手捂嘴,眼睛圆睁,一副惊愕的表情。

  杨美人、陈丹倦傻呆呆地也同样看着我,大家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突然,我想起了陈丹倦老师在给我们上体育课时经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于细微处见精神。我顿时哈哈大笑,笑得腰折下,双手捂肚子,眼泪也流了出来。

  我的笑声过于善意,竟让杨、陈二人手携手“单于夜遁逃了”。小程老师才走了几天,杨美人也太见异思迁了吧,想想她那位未婚夫赶蹇驴一匹,两黑鼻孔如烟突突,臭汗从头到脚后跟子都是,又觉得杨美人移情别恋该当该当。

  在大泉山的劳动比我在村里上长征坝推土还苦,没人打夯,我便打夯,谁知自我打上夯,竟无一人接替,江老师视若无睹,甚至生出鄙夷的阎王嘴脸。我以为魏丰燕会帮我一把,哪怕替换半天,可她却说软不压驴,硬不压臭虫,我是肉虫。日复一日,我苦受苦挣,苦腰苦膝,苦臂苦力,赌气般地从早到晚打着夯,干到后来,想起福儿奶奶说的人情茫如风影,觉得一点都不可怕。每天早上或晚上,我双手捧着一碗小米粥或谷米糊从伙房出来,碰到任何人都不搭理,甚至觉得孤家寡人事实上真比车倌戴上羊剪绒的红缨帽还牛。

  江老师隔三差五还差同学们去买卤肉,越当着我的面招呼得越欢。我一副冰冷的表情,包括在喜城中学学农结束班师回朝的庆功大会上,学校、年级、班级给了我三张奖状。江老师还接二连三地带领同学们补习,我马上长了一粒豌豆心,去打小报告,状告到校教导处张菊花主任处。张菊花两条炮弹腿紧,赶到江远澜窑中兴师问罪:学校三令五申强调全脱产不上课,你——江远澜为何置若罔闻?学校明训不让上课,我惟命是从,学校无令不让补习,我补习罪何?江远澜的回答真可恨也,张菊花甩身走时,还白了我一眼。

  大泉山无缘无故成了我的伤心地,并不是因为我得了急性肺炎,也不是那些细细琐琐的事情,我复仇般的劳动方式让江远澜同志很憎恶。他认定我是以一种自戗的方式在折磨他,而他哪里知道在狱中的双亲又是如何督促我劳动不许惜力的。无意间和江老师这位班主任翻脸,等于和全班同学也翻了脸,我从上东交民巷小学一年级就戴上了“骄娇”帽子,背后的一切议论如同我的影子,早已习惯。只是塞外的春天那么哀艳,短暂得如一片杨树叶子:昨日才如芽尖,今日已如卷耳了,我埋头打夯竟忘了记下春日拂面的轻风是如何来又是如何去了的,那时,我还不知道一个人若丢失了春的感觉,便永远丢失了,那时,我只是计较春天怎么能够变成荆柯韩信这号杀人不眨眼的英雄,说去便去了,说把春天宰了就把春天宰了。

  喜城中学全体师生打道回府的那天,我的高烧已经起来了。我竭尽全力掩饰着咽喉壅塞,痰呈铁锈色,四肢尖痛,胸如火烤等等病状,坚持到大白登河边的岔口,我谎称方便,躲在五角枫和复叶槭杂陈的河堤背处,等滚滚人流与滚滚尘烟都不见了,我才上路,只走到张官屯,便一头晕倒在客栈里了。

  客栈老板认识我,是因为去年春天半腚腚送我下喜城时,曾在这里歇息,聊天,煮稠粥吃,等我谵妄昏睡三天后,他记起我是晓井村的知青,便给我们村摇了电话,接电话的刚好又是在大队房放懒的半腚腚,半腚腚忙着报告了支书,支书便派赤脚医生叶雨和半腚腚搬我回村。

  半腚腚接上我,一路高唱《大救驾》、《急毛猴》和《弄不清》,他还唱:一碟碟红麒麟,一碟碟白麒麟,一碟碟羊肉调细粉,一碟碟羊肝调眼明,四样碟碟一齐端,亲疙瘩选我做男人,嘞呀嗨,妹妹哎!他若不唱,我还不会昏迷,他的二百五嗓子难听得让你情愿昏迷。所以,我昏迷之后他“得哎,得哎”急煎煎地吆喝着马车,往下深井公社医院送我。

  我在公社医院吊了五天的针,把我治服的药是普鲁卡因青霉素。第六天,公社的龚大夫说我烧退了,湿罗音也消失了,可以回村疗养。我一听,眼睛一转,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病病歪歪的模样,央济龚大夫给多开几天病假。龚大夫说:“肺部阴影一般要在3—4周后方可完全吸收,若延迟不吸收会变成未消散肺炎,你也不是头羊,离了你,群羊上不了山岗,你说休多久,我就给你开多久。”我伸出两个指头,龚大夫便给我开了两个月的病假,并对叶雨和半腚腚说:“娃来时,病得连痰都无力咳了,等她有力咳痰时再做营生哇。”

  龚大夫不但给我开了假条,还给我开了麻杏石甘汤及金钱吊蛤蟆、瓜子金,十大功劳叶各一两的养肺疗气汤,再等我回到村,进了窑,已经有一伙儿老乡们在窑中等候。他们也像得了肺炎似的呼吸急促,鼻翼扇动,面色潮红,不知是哪个混蛋庄严地宣布:“小侉子死了,搬回来埋了”,所以,他们觉得应该最后我一眼。我骂道:“哪个放的呆鹅笨鸡罗圈腿对眼撞墙不拐弯的骡子屁!”他们笑呵呵说:“屁骡子说的。”我忍不住笑了:“学校就是屁骡子,爷不去了。”支书来了,刚进门,就听到我骂学校,又扬言不去读书,马上黑下脸来唬我:“操心爷用大鞋底子拍你!”一见支书,我便捣腾出一腔辛酸,泪刷刷地流,衣袖噌噌地捋,露出满是针眼儿和瘀血青紫的胳膊弯儿给支书看。

  再等支书把一伙扬言要瞻仰我遗容的臭小子疯丫头们轰走,先是闷闷地抽烟锅,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封信给我。支书说:“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啥事都别往心里窝,临出门,他告诉我喜城中学摇上来有一把电话,向我们要人。开始那两天,你倒在张官屯,我就回话说:俺村的娃交给你学校是齐整整个好人,如今,你们把俺村的娃给丢啦,还反倒找我们要人,咱到长安街天安门讲理去。再后来,知道了你的音讯,等他们再摇来电话,我就说你们把浑身上下烧得火龙一般的小侉子扔在半道上不管了,爷要到大同府告你们!我估计学校这两日不会来电话了,你歇歇乏吧,娃瘦得脱形了。”

  支书头脚走,粉粉婶、白马牙后脚就来了。一个用纸浆捣就的笸箩装了六颗鸡蛋,一个用瓦罐拎来了石鸡汤,她们俩眼睛红了一会儿,我的眼睛一会儿也没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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