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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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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到我要死了。我甚至想到那位美丽的阿姨同我一样死于双亲手下。我庆幸阴谋得逞。啊!我的喊声难以分辨是恐慌还是向往。我的脚背弓得要断了一样地疼,腿肚子也在抽筋,攥得紧紧的手,攥了一会儿松开了,我有了躺在沼泽中湿漉漉的困意,有了趴在东交民巷尖顶教堂那永不凋谢像花园一样美丽的玻璃上面沁凉凉的慵懒,有了晒饱阳光的老龟昏沉沉地翻不动身的舒坦,我觉得我身下压着色彩绚丽的蝴蝶们的翅膀及会飞的浅蓝蓝的栀子花瓣。

  我窒息之后,如同恬静熟睡的婴儿。父亲不可遏制的愤怒究竟维持了多久,母亲同仇敌忾的神情何时幻化成一尊温柔和蔼的面孔只能放弃记忆。女人见了男人后是不讲原则的,这种柔顺比认为这是一种可爱更可怕。我并不知道母亲在用人工呼吸抢救我的那段时间里,我家的水管突然漏水,房顶也突然漏水,屋子的灯泡全憋了,我懒得追究,我一副玩醉了的顽童的模样,把晨曦当做金黄的被子压在身上,越睡越熟,越熟越睡地睡了下去。我听母亲对父亲说:你还记不记得,小丫生下来的那天,我们家的北墙突然坍了。

  醒了。我的嘴和眼皮儿都像我最烦吃的最能巴锅的牛奶燕麦片粥的嘎巴儿,揭不开。我索性不睁眼,尽量不去猜测在我床边晃动走过的身影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想到了薛施,还想到她家墙上挂着的那幅油画:那女人青白的小手搁在膝头,面孔埋在细瘦的手臂中,稀薄干黄的头发纷乱地落在地上,一双球形的血青色的双乳垂向肌肉松弛的大腿。依稀想起我用绿粉笔把那球形的双乳画成了《三毛流浪记》中的三毛,依稀听到大中小哥哥们频繁出入屋子的声音。他们昨晚兔死狐悲哭过没有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从我上幼儿园大班之后,只要有人问我:你家几个孩子?我就说一个。要是漏馅了,我就振振有词道:本来我家就我一个女孩嘛!我这样说,四个哥哥说他们会变成四个轱辘的坦克碾死我。此刻,我断断续续听到大哥说要把庄院长家的英文打字机偷来解剖解剖。二哥依稀说薛施的父亲吴主任围棋下得稳健凶狠,赢起来上瘾,该喂他巴豆,金钱吊蛤蟆、铁蜈蚣、臭油桐主意英明,可选谁呀?三哥依稀说到周口店附近挖坟的军工铁锹用三个粉色陀螺,一副红双喜乒乓球拍就能借来,小哥依稀说上次去十三陵时买的核桃全是空的,有个别核桃还窝藏着吊死鬼、金牛及臭大姐。还依稀嗅到郭妈做煨三笋,芙蓉豆腐、赤炖肉鸡、黄芽菜蒸火腿腻人的香味,包括锅碗瓢勺在各种厨具中搅动挨碰的声音,拉一声,青菜下锅的声音。

  依稀双亲外出回来了,依稀是阴霾弥漫,疾雨斜扫的傍晚。坐在软牛皮摇椅上的大哥放下手中的《世界有毒植物探微》一书,说我不吃不喝不醒,可能发烧了。母亲放下画着江南山水的绸布伞,用冰凉湿冷的手及关切的神情摸着我的脑门。

  母亲在叫我的名字。我觉得那名字与我毫不相干。所以,我拒绝母亲恳求我喝水、喝药、上医院等种种要求。母亲说这孩子怎么了?我腾地坐起,把枕头扔到了小床外,我说:闷死我呀,怎么不闷死我了?疯话!哪有孩子逼家长干这种事的?接着,母亲用怜惜的目光望着我。我说既然你们不闷死我,我自己死好了,活着才受罪呢,早死早去天堂装一对小翅膀,做天使,早死早到地狱下油锅,不过,油要稍微凉一点儿。

  父亲夸我勇敢,是块做革命志士的好材料。父亲还说你当然可以实践,虽然生命是我们给你的。但是,你想过没有,我们是怎样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你以为养大你容易吗?生下你,养你到七岁,就是为了让你选择自杀?你离经叛道得还不够吗?别的小孩都偷吃糖,只有你——刚会走路就偷吃盐!我们怎么会生出你!

  “我五岁在中班时就想死,我讨厌寄宿幼儿园,我讨厌胡萝卜,我讨厌红烧鱼的鱼皮!”我更正道。

  越说越不像话,母亲急了,一桩一件地数落道:生下你一个月,你爸就倒了血霉,成了右派,才三个月你就得了肺炎,八个月的时候你让花生米卡了嗓子,要不是徐荫祥先生,你小命就报销了。两岁零一个月,你撕碎了你父亲最心爱的邮票本,两岁零七个月时你得了猩红热,一口气烧了十几天,我天天用冰袋,用酒精棉球不停地擦啊擦啊,三岁半你去幼儿园,招回来一头虱子,紧接着你又得了喉头水肿的毛病,憋得脸紫青,三天两头犯。你还忘记你五岁时独自一人跳进昆明湖差点淹死,在景山公园玩滑梯非倒着滑的事了?你真该回忆一下你看《大闹天宫》美术片回家,怎么把你三哥、四哥嘴角、耳朵打裂了,一个缝五针,一个缝七针的事了?多悬啊,五个孩子属你事最多,最让人操心,不是干这坏事,就是干哪的坏事,你声名狼藉,总不能永远自暴自弃吧。

  我说我正是觉得自己不好才要求你们干脆闷死我,省得生气。你就不能改正吗?母亲说你才七岁,改了就是好孩子。我说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比登天还难。母亲说信心最重要,我突然说我是凶孩子,会再给家人带来凶灾的,我不死就会有哥哥死,至少两个。

  母亲认为我是在高烧惊吓之后谵语神昏,言不由己。

  父亲命令我先躺下。

  郭妈说我好几天没捏她的黑枣(指奶头)了。

  大哥是汇文的高材生,擅长分析。他说我是在进行童年方式的个人反省,他指出图谋自杀与真正自杀是两码事,不少孩童对死亡有一种偏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顽强精神,这种精神是一种特殊的机智。但是,这种机智往往使儿童,尤其是女孩一门心思地要杀死自己,她们觉得这是一种可资借鉴于“高唱赞歌埋藏蒋家王朝”的体验方式,她们把自己打扮成江姐的化身,尽管她痴心妄想也找不到许云峰,自杀无非是思维和推理无法控制的本能需要,无非是胆小的人一生惟一的一次大胆尝试,正像偷窃、杀人和纵火等需要被认为是偏执狂的不同表现形式一样。大哥还说我是吃饱了撑的。

  二哥从小到大的理想就是长大了去爆米花,他都上五年级了,还在红领巾少年先锋队的队外徘徊,尽管他上的是国际友谊小学,炭酸汽水随便喝,红公鸡牌奶油饼干天天吃,可是他瘦得鸡胸尖肋窄屁股罗圈腿,对功课深恶痛绝,他说小丫你死吧,我用爆米花把你厚厚地埋葬。

  我的三哥是个吊书袋的谦谦君子,他跳班两次,在二中读初三,比我二哥还高一届,他说学无涯,死有涯。知有涯,盖因生有涯,既然生死都有涯,择其一然矣。

  小哥主张立即给我输液,输70%浓度的葡萄糖和5%的钾盐水。

  最后,父亲做了总结性发言。父亲赞同大哥的观点,指出小孩很自然而然地变成一个利己主义者,孩子从来都没有哲学意义上追求生存的热情,这是一种纯粹的可爱的可笑的迷惘。父亲还让二哥去买茄子,说我一见到茄子就会明白活着是为了什么了。

  哎!二哥答应着,从母亲手中接过钱,飞快地跳出门时,披在他身上的那件风衣从后掀起,看上去就像一只自由的大鸟。

  父亲做的烧茄子可谓致命的诱惑。我压根儿就不想抵御这种诱惑,我甚至认为父亲最大的优点就是会烧茄子。我对紫蓝蓝的茄子永远列为第一喜爱。每次见到它,我都能多吃一大碗干饭。这次,也不能例外,我吃得饱饱的,小肚溜溜圆,一低头,一块块茄子又能从嘴里掉出来。

  但是,物质就是物质,我不能把热爱紫蓝蓝茄子的感情转嫁到热爱生命上去。我魂不守舍地想着自己运筹再三的行动方案,并决定在我退了烧的第三天早晨加以实施。前后不过10分钟,我从医院幼儿园育婴班把一个下巴中央有个小坑的女孩抱回了家。

  我想还一个孩子给双亲,缺一补一,这样一来,他们就管不着我是想活着还是不想活着了。

  偷个孩子还给双亲的念头并不是因为父亲用枕头闷了我之后才萌生的,倘若是这样,我的心胸也太狭窄了,我老早就想偷个孩子取而代之,让我自由地把握自己生命的念头明丽如雨后彩虹,横架在我心上已有三秋四夏之久了。

  应该说天助我也,医院把幼儿园盖在了中国强的旁边,一墙之隔,使我在这之前常去幼儿园玩,想抱哪个抱哪个,想逗哪个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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