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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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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一路路人马耍龙似的东奔西窜,或者拿着白森森的铁锹,或者拿着白晃晃的刀子、白瓷盆、白铁箱子。我和小程老师穿过吆喝声哨声喇叭声不断、火把游走、人影的街巷,直下到了堡底。小程老师抹着满脸的雨水说羊猝狙的病原是C型产气荚膜梭菌。再抹脸上的雨水又说羊猝狙这病由消化道感染,多发生在低湿地区放牧的羔羊和青年羊,绵羊的发病率较山羊高。

  小程老师还想抹脸上的雨水,告诉我病畜突然停止采食,其情景犹如接到绝对信号,四肢平展、头上仰、磨牙抽搐、口鼻流出白沫、痉挛倒地,半天之内死亡。可是,暴雨暴停,小程老师抹不成脸上的雨水就甩了甩一头湿发,说从来是将对将,兵对兵,这可好,乱成一锅粥了!我知道小程老师觉得只带了我这么一个兵很没面子,就宽慰地说大小三军排阵势,挑枪出马只一人,人多了乱,龙多了旱,鸡多了不下蛋。小程老师说横战竖战我想念千万遍,我是翻天鹞子不惧死的,可我这双擎青天扭乾坤的手,却来摆弄羊的尾巴。你知不知道极其眩目的色彩只有在战争中获得,你知不知道极其优美的动作只有在战场上诞生?我和你搞羊尾巴,连蚂蚁都会嘲笑我们,我们的可悲之处在于没有敌人,只有羊尾巴。我说戏有大小,角色无大小,等第三次世界大战真要打起来,我给你个团长旅长的干干。小程老师捋了我后脑勺子一下,说麻雀焉知秃鹫之志,我就笑了,附合道就是就是。

  石磊磊和庄稼重老师带着一班人马去焚烧死羊,用羊皮口袋装了好多的煤油,还用羊皮囊装了好多的汽油。我对汽油味道一往情深,它几乎是烦嚣市廛的独特气息,那一刻,我就不由自主地跟着队伍走了好远,要不是小程老师大声地喊我,我肯定开小差了。

  再等我和小程老师走到堡底尽头,走进深陷在黄土屹崖里的羊圈时,月亮名贵地请出来了,陪同的是银河两岸千万颗璀璨的星星。

  在这皎洁的月光下,稀落疏散的羊粪蛋风干的是黑绿色,没被风干的是褐色,踩在脚下,有的发绵发酥,有的硬如石子。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羊尾巴搞掉,倒是做了一次小程老师的小尾巴,感到羊毛般轻盈温暖的心境能战胜被雨淋得精湿的身体的寒冷。在羊栏,小程老师让我拉风箱,他在一边捣鼓着什么。我胡噜来一堆羊粪做火引子,先把火苗渐渐从由黄到白的烟群中抽出来,高,再把火苗捋直,不许它软塌。火光映红了小程老师的脸膛,他的眉毛丝丝发光,根根闪亮。他手中的铲状烙铁被火苗舔过来舔过去,开始时,还有火苗长了翅羽飞走,后来就没有了,火苗紧得像一个红铅球。倒是烙铁有锈,锈色轻薄,锈色婀娜,经不住火苗的抚摸,迸溅好几下才走。银色的月光穿过窗栏,无声地渲染着一派宁静,烙铁逐渐流露出它的热情,通身洋溢出一层浑厚的暗红的石榴汁般美来。这时,小程老师命令我把风箱停了,站起来。小程老师侧身弯腰,将接受断尾的羊羔抱在怀里,嗅了嗅,递给我。

  我一上来抱得紧紧的,像匪兵抢到了包袱,以至弄疼了羊羔,它的咩咩叫声像无力的抽噎,别的羔羊吓得缩成一团,咩咩乱叫。小程老师让我把羔羊的头朝上,我笨得不会做,小程老师手一挥,马上有一个帮手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站在我面前——杨美人。杨美人劈手从我手中夺过羊羔,羊羔的头要多朝上有多朝上。小程老师屁股对着杨美人的脸,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我看到杨美人嘴巴浅笑深笑都松弛,眼大睁小睁都无光,肮脏的棉袄领子有指宽的污垢,在她短粗的后脖颈上还有一颗黑豆大的痦子和三颗黄褐斑。杨美人熟练准确地将羔羊一侧的前后肢分别用夹套固定之后,叉着腰看小程老师。小程老师让我和羊一块儿坐在了特备的木板上,还让我老老实实别乱动。小程老师反戴着羊卷毛的皮帽,额头开始发潮,眼睛紧眨慢瞅有砂子硌着似的。接着,小程老师屈右腿跪着,左手用力拉直了羔羊的尾巴,羔羊发出了颤颤的咩咩声。小程老师在羔羊咩咩——咩的叫声中再次用力把羔羊的尾巴紧贴在木板上,右手握着烧好的散发着羊脂味铁味的烙铁,在距羔羊尾根三指宽处,将皮肤向根部稍稍拉了一下,慢慢地均匀地用力,将灼热的烙铁压切下去……烙铁压切出的嗤嗤声与源源不断的羊毛羊皮羊脂羊血等焦煳的味道让我突然想到我墨水瓶里的墨水一次次被冻住,一张宝石蓝的电光纸啦一声被裁成了两截,一条跳波的鱼儿飞到了岸上。小程老师把皮帽丢给杨美人,用讲课的语调说之所以给羔羊断尾是为了不让屎尿把羔羊的后腿毛弄脏,另外,更重要的意义是只有给羔羊断尾,才方便羊的配种生育,尤其是母羊羔。杨美人的脸腾地红了,她扭扭捏捏地重新系好葱绿的围巾,歪着头,一面摘身上的羊毛,一面追在小程老师的身后。小程老师说我要再去找些人手来,并把烙铁放在了灰不溜秋的窗台上。

  转眼间,小程老师和杨美人一阵风似的消失了。我守着那堆衰老的火苗,听任它们除旧布新地燃烧。我把随身带着的几个煮熟的山药蛋嚼成泥喂给刚被断尾的羔羊。羔羊在我的怀里蜷缩、哆嗦。别的羔羊试探地走到我周围,忽地又受惊般散开。一编窗下,残雨滴粒,残雨绰约,我知道断尾的气味太难闻了。被月光染过的窗棂银灿灿似蛇鳞,紧着,一股雄黄烧酒的味道咿呀嗨地钻进鼻腔,一胖一瘦两个老乡打着酒嗝探头进来:他们身上有一股发潮的羊膻味和蜜糖板结后的酸酵味,胖的老乡问我,“咋你一个人?娃是学生?”我用土话回:“你俩来做甚?爷一个人影影敢情不行?”瘦的老乡插话:“揭开了锅,找锅盖,挑开了碗,没有菜,队长让我们来配合,意思就是听喝!”我指着挤在犄角旮旯的一伙羊羔说:“它们命大还是命小?”胖的老乡和瘦的老乡一齐摇头,一齐说:“不敢说不敢说。”我从他们二人躲闪的声音中探到了他们的出身,知道至少是富裕中农以上的成份,再看他们穿着厚得像三层甲胄的棉腰(棉坎肩),脚上穿的是落伍的毡窝窝,就问他们是愿意给羔羊断尾还是起圈粪。“起圈,起圈,”二人说着脱下毡窝窝,打着赤脚,从羊圈的横梁上抽拽出两把铁锹,呸!呸!朝手上吐口唾沫后便干了起来。

  两双毡窝窝被他们小心翼翼地挂在出檐的椽子上,从暗处看像腊猪头。被铲开的羊粪有热呼呼酸丢丢的腐味,再由窗栏抛出去,就把遗留在这个羊圈里的他们身上特有的秫黍气味、熟皮裤淡淡的膻味及羼杂在他们头发上的汗臭味都甩出去了。他们拼命干着,转眼间清出了炕大的一片,他们认定我是监工的败类,认定自己是在修造享殿碑亭,表情神圣。嚓嚓嚓,嚓嚓嚓,铁锹铲进粪块的瞬间竟摩擦出火星!起圈是件苦重的营生,远比给羔羊断尾费时耗工,他们受着重苦又一声不吭,我也忍着伤口嘶嘶啦啦的疼痛,从梁柁上扯下把铁锹干起来……

  受到寅时卯刻,就听到门外一阵且收兵且收兵的叫声,小程老师人未到声先到,紧随其后的除了杨美人还有魏丰燕,她们俩在门坎上刮鞋底的泥,一边刮一边说:“这才是,这才是,累得奴儿不行行。”魏丰燕说:“小侉子,阿尔巴尼亚有请。”杨美人说:“小侉子,莫名其妙有请。”小程老师说:“江远澜在临时指挥部等你去呢。”“哪头驴好使使哪头驴,”我扔下铁锹,嘟囔着出门,没计较那三个人帮凶帮腔是内行。

  一路上不断有一群群的老乡或同学推着一板车一板车的死羊与我擦身而过。月光下的死羊刷了清漆般亮晃晃地泛着青光。老乡们的神情像牺牲,同学们的神情像满载而归的猎人。比比人家,想想自己,想想要去见该死的葫芦条——江远澜,我就觉得我命里欠他的,我就想他命里也欠我的!连上帝都说了没有憎恨老师的学生,哪有解恨读书的学堂?师生的关系实际上就是狼和羊的关系,江远澜说东我不敢西,他想怎么地就怎么地,我只敢偷悄悄放个屁,熏不走他一里地。

  走进临时指挥所的营帐,见到教音乐的景致老师正和贾校长掰着手指头核计着什么。景致老师是中央音乐学院声乐系的高材生,唱低音的,据说他的低音能轻而易举探到女生床下的鞋子,余音绕完梁后又帮助绕走女生的蝴蝶结和帕子。毕业后,未能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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