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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壁记 陈登科-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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摊着已经做完的作业。那是一篇日记。昔憬看了看,笑着对秦斐讲:“我说好嘛,儿子做了好事,并没有记在自己的功劳薄上……”
  秦斐笑着慎道:“象你!胆大包天……”
  只有一件事情,这孩子胆大得连昔憬都皱起眉头。安东那个市里,有一个市委书记处的书记,叫程璞。一九五九年年底,在批判右倾机会主义的当口上,挨了批评,甚至被开除党籍,还撤了职。有一次,安东来到他们家作客的时候,谈起了程璞。谈着谈着,哪料到才九岁的昔霁冲着安东便说道:“你们讲的那个程璞叔叔没有错!”
  几个大人都吃了一惊,昔憬挥挥手,“去!去!小孩子家懂得什么?”
  昔霁不但不走,反而挺起胸,理直气壮地道:“我听安东伯伯刚才讲,程叔叔因为反对在村里办食堂,所以犯了错误。那不对!我们学校里有几家在农村的同学,都在叽咕,说办食堂吃大锅饭都要饿死人了……”
  昔憬板起脸:“住嘴!”
  昔霁一点也不怕:“什么吃饭不要钱呀?那是懒汉,二流子们瞎起哄……”
  安东很尴尬地笑了笑,对昔憬讲:“嗬!你这个儿子,将来可非把咱们老一辈抵到墙拐子里不可。”
  秦斐连忙牵着昔霁的手走到外屋。哪知道他走到门边还扭过头,倔头倔脑地说:“程叔叔反对村村队队都办钢铁也没有错……”
  秦斐把他拉到门外,低声地说:“霁霁,你怎么这样不礼貌?以后爸爸和安东伯伯这些大人讲话,你不许听,更不许擂嘴。”
  昔霁不高兴地撅着嘴:“他们又不到我们学校里去听听,人家都在说:砸锅卖铁,再去炼钢铁,这是刻疮补肉。……”
  秦斐被顶得回答不出话来,只是纠正他说:“不是刻疮补肉,是刻肉补疮……”
  安东走后,昔霁再想去问爸爸,可走到爸爸房门口,只听得他在房间里踱着步,地板踩得咯咯吱吱地响,说明爸爸的心情也很烦乱。半晌,才听得他站定了,对妈妈讲:
  “看来,霁霁象你,将来不是搞政治的!‘’
  昔霁当时当然不懂得这话的含义,但心里蛮高兴,因为他本来就想当一个画家。于是,又闯祸了……
  有一天,昔霁在公园里看见一个画家在写生,左手握着一块板,板上还挖了一个窟窿,大拇指正好套在里面。这真是一块神奇的板,乱七八糟的颜色,在上面搅拌搅拌,一会儿变成了画布上的天空河流;一会儿又变成花草树木……太妙了,把小昔霁的心都吸引住了。他守在那个画家的身后,一声不响地看了足足三个小时。
  回到家里,他找了一块木板,也挖了个洞,套在手上,从妈妈的柜子里,找到了化妆的油彩,一色一色挤在板上,还扯开一个枕头套子象模象样地钉在椅子背上,就随心所欲地涂抹起来。
  秦斐回来,一看这光景,气得哭笑不得。昔憬却哈哈大笑:“这树画得还挺有生气呢!”他看看秦斐拉长了的脸,便道,“我不会画,可看过的字画也不算少。画画,就讲究个神似。老画家还要保持点童心呢!……”
  秦斐搡了她丈夫一下:“都是你惯的!”说完便去扯钉在椅子上的枕头套。昔憬却按住了她的手:“留着!不是我惯的,倒是儿子身上有着你的艺术细胞!”
  秦斐撇撇嘴,笑了。
  昔霁的艺术细胞果然由此发展起来了。先是参加了少年宫的绘画小组,十二岁就考上了美术学院的附中,而且成绩出奇的好。
  孩子也真从母亲身上继承了她的艺术气质,热爱生活,热情地歌烦党和社会主义,又敢于创造自己的艺术风格。他住在学校里。母亲回家,儿子也回家。秦斐眼看着顽皮的儿子嗓子变粗,嘴唇上的汗毛也渐渐变浓,经常产生一种古怪的念头:这原来就是我的儿子!事实上他们也已经象朋友一样交谈艺术上的见解了。而且一交谈起来,儿子的话总比母亲多得多。
  讲着讲着秦斐总是掠掠昔霁的乱蓬蓬的头发,笑道:“你比我幸福得多了,生在社会主义的新中国,能看到那么多的书……”
  有一次,昔霁问秦斐:“妈,你看过《木木》吗?”
  秦斐摇摇头:“什么‘木木’呀?”
  昔霁说:“屠格涅夫的一篇小说。要不要我把故事讲给你听?……”
  秦斐正忙着洗衣服,“暖!”了一声,也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反对,端了个盆,自顾自地搓揉起衣服来……
  昔霁便端了个板凳,也自顾自地读起小说来。读着读着,秦斐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睁着全神贯注的眼睛——她被故事打动了。
  读到最后一节,木木随着哑巴漂流而去的时候,秦斐眼睛里汪着眼泪,痴呆了半晌。她看看儿子,儿子眼里也闪着泪光。
  妈妈叹了口气:“这狗比人好!”但又急忙改口道,“……这,这有点人性论吧!”
  昔霁似乎没有听见,喃喃自语道:“我真想给《木木》画插图……”
  这件事,直到文化大革命的初期,秦斐还挂在心上,几封信里都提到:“……霁霁,你要克服自己艺术思想上的缺点。我看,主要是人性论的影响。再也不要看象《木木》那样的小说了……”
  但几封信孩子都没有收到。因为他和妈妈一样,也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伟大的革命运动中去了。
  《十六条》上的字句,他背得烂熟。什么“巴黎公社式的选举”、“自己解放自己”,天天在他心灵的调板上,斟酌着最美丽的色彩,来描画祖国真正自由民主的未来……
  他热烈地参加大批判,大辩论,大串连,戴上了红卫兵袖章和画箱,走到哪儿,画到那儿,硬是徒步走到北京,鞋底都磨破了。
  天安门前,他和来自全国各地的几百万红卫兵一起,接受了毛主席的检阅,亲自听到了毛主席的召唤:“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到底,怎么个到底法。反正这条标语,无数次地写在他的宣传画上。那画面上,总是一只红色的铁拳,捶在“牛鬼蛇神”的脊梁上。他也自以为自己就是铁拳,真能荡平人间的一切邪恶和不平。——邪恶的代表,不就是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和他派在各地的代理人么?那还了得!他下定决心,要和全国的红卫兵一道,真正成为红色的巨浪,把他们卷进历史的垃圾堆。于是,他又从北京串连到广州,武汉,重庆,上海……
  在上海市委门口,他参加了静坐示威,绝食了三天三夜。手里还捏着速写本,用冻僵的手指,握着木炭铅笔,勾描着一幅幅动人的场景。他心里想着,这些速写会是这场大革命的历史记录,也是他用绘画的武器开始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记录。
  他许久没有接到家里的信了,也很难有在一个城市里待上一个星期的时间,所以很难有一个通信地址。自己更是忙得顾不上写信。他心想,那就过一阵子,把这个速写本向父亲母亲交帐吧!儿子没有在革命的暴风雨中当缩着脖子的企鹅,而是勇敢的海燕,向黑色的闪电,呼喊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从夏天走到了冬天,从冬天又走到了春夫。昔霁走了上万里路,画了上万个红色铁拳。他几乎感到,这一年的明媚的春光,就是在这样的铁拳下砸出来的……
  他回到家里,吃了一惊。房门口也贴着一只红色的拳头,拳头下砸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他愣住了,痴呆呆地站在门口,以怀疑的目光看着门上那张漫画。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楼梯了,扭回头看看,又证明没有走错。终于自语了一句:“岂有此理!我们家还会是牛鬼蛇神!?”他气得一家伙把那张漫画撕了下来,而且更生气的是,爸爸和妹妹、弟弟竟然容许什么无赖来糟蹋这个无产阶级的家!他捏紧拳头,咚咚咚地捶了半天门,门内也没有人答理。过了一会儿,住在楼下的邻居家的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从楼梯口探头望望昔霁:“是你!回来了?!”随即便上了楼。她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给你!”她小心翼翼地朝上下望了望,轻声说:“是昔蕾交我保管的……”昔蕾是昔霁的大妹妹。
  昔霁没有开门,一屁股坐在楼梯上,发了呆。这举动便是对家中发生了什么的询问。
  小姑娘叫郑芸,比昔霁小两岁。她父亲是昔憬的下属,当信访科的科长。平素是昔憬家的常客。郑芸当然也从小就和昔憬的几个孩子玩熟了。大家都叫她芸芸。昔憬有时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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