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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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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为了什么呀?” 
  在“死灭尔施”(反间谍机关)有毒的屋檐下,防人三分的浊气对我已有所熏染,于是我就憨直地故作惊讶: 
  “我一点不知道。难道那些坏蛋会告诉你吗?” 
  然而,我的同监难友——戴着黑色软盔的坦克手们却没有隐瞒。这是三颗诚实的心,三颗士兵的赤子之心——是我在战争年代里深深喜欢上了的一类人(我自己要复杂些和坏些)。他们三个人都是军官。他们的肩章也被恶狠狠地撕了下来,个别地方还露着线痕。在弄脏了的军服上,色浅的地方是拧下来的勋章的痕迹,脸上和手上深红色的疤痕是弹伤和烧伤的纪念。他们的营倒霉地开到了这个第四十八集团军反间谍机关“死灭尔施”驻扎的村子里。他们因前天的战斗身上弄得湿透了,昨天喝了酒,便从村后闯进洗澡房,他们发觉已有两个风骚姑娘到那里去洗澡。他们因喝醉了酒两腿不听使唤,所以姑娘们来得及披上一点衣服跑掉了。可是其中一个不是什么平平常常的女人,而是集团军反间谍机关长官的随军夫人。 
  是啊!战争已经在德国进行了三个星期,我们大家都清楚地知道:要是这些姑娘是德国人——就可以把她们强奸,然后开枪打死,这几乎会是一种战功;要是她们是波兰女人或者是我们的被驱赶来的俄罗斯女人——那至少可以赶着她们赤身露体地在菜园子奔跑,拍拍大腿——开个玩笑嘛,岂有他哉。但既然碰上了反间谍机关长官的“战地随军夫人”—一便出来了一个后方机关的中士,立即恶狠狠地从三个作战部队的军官肩上撕下按方面军的命令核准给他们的肩章,摘掉最高苏维埃主席团授予他们的勋章——现在等着这些曾用履带辗平过也许不止一道敌军交通壕的好汉们的,是军事法庭的审判,而这个军事法庭如果没有他们的坦克也许到不了这村子里来。 
  我们把煤油灯熄灭了,它已经烧光了我们这里赖以呼吸的一切。门上开有一个明信片大小的旋转口,走廊的间接光就从那里落下来。好像担心白天到来后我们在禁闭室里会变得太宽敞,马上给我们添进了第五个人。他穿着新制的红军大衣,戴着也是新制的军帽走了进来,当地转向旋转口时,让我们看清了一张长着翘鼻子、满颊红晕的容光焕发的脸。 
  “兄弟,从哪儿来?你是什么人?” 
  “从那边来,”他敏捷地回答,“是间谍。” 
  “开玩笑吧?”——我们发愣了(由间谍自己说出自己的身分——舍宁和图尔兄弟”从来没有这样写过)。 
  小伙子懂事地叹了口气说:“军事时期哪能开玩笑!好吧,倒要向你请教请教,不然怎样才能从俘虏营回家?” 
  他刚开始向我们叙述,一昼夜前德国人怎样把他带过战线,要他在这里进行间谍活动和破坏桥梁,而他却跑到最近的一个营去投降,又困又累的营长怎么也不相信他,并把他送到护土那里去服药片等等——突然新的情况发生了: 
  “解手去!手背起来!”——一个完全可以拖动一百二十二毫米大炮架尾的愣头愣脑的准尉从打开了的门外朝里叫唤。 
  农家院落四周布置了一圈持自动步枪的士兵,警戒着我们要去的绕向草棚后面的小道。我气炸了,一个粗野的准尉竟胆敢命令我们军官“手背起来”,但坦克手们把手背了起来,于是我也就跟着走了。 
  草棚后面有一圈面积不大的畜栏,覆盖着还没有融化的踩实了的积雪——它被一堆堆的人粪弄得肮脏不堪,那么乱七八糟地、密密麻麻地拉在全部场地上,以至要找到可以放两只脚和蹲下的地方便成了一项不易解决的任务。但我们还是找到了,于是五人一起在不同的地方蹲了下来。两名自动步枪手面色阴沉地端着枪对准了蹲在地上的我们。还没有过一分钟,准尉就厉声说: 
  “喂,赶紧点儿!在我们这里解手要快!” 
  离我不远蹲着一个坦克手,罗斯托夫人,身材魁梧的总是板着脸的上尉。他的脸被金属粉尘或烟炱熏染得漆黑,但一条穿过脸颊的红色大伤疤却清晰可见。 
  “你们这里指的是什么地方?”他轻声地问道,没有显示出愿意赶紧回到那散发着煤油气息的禁闭室的意思。 
  “反间谍机关‘死灭尔施’!”准尉用骄傲的过分响亮的嗓门粗声粗气地回答(反间谍人员很喜欢这个用“死亡”和“间谍”两个字趣味低劣地揉成的“死灭尔施””,认为它是很吓人的)。 
  “在我们那里是慢的。”上尉若有所思地回答。他的软盔挪到了脑后,头上露出还没有被剃掉的头发,他在火线上磨出腿子的屁股正迎着令人舒适的冷冷的微风。 
  “你们那里指的是什么地方?”准尉超过实际需要地大声吠叫。 
  “红军。”上尉从蹲着的地方站起来,用眼光扫射了一下这个未成事实的火炮架尾拖拉手,非常心平气和地回答。 
  这就是我呼吸到的最初几口的监狱气息。 
第二章 我国下水管道的历史

  现在一写个人迷信的胡作非为,老是再三地钉住那个如鲠在喉的三七三八年不放。给人的脑子里留下个印象,好像无论在它以前或以后都没有关过人,一切全是在三七三八年。 
  我手头没有任何统计资料,但不怕错说一句:三七三八年的水流既不是唯一的,甚至也不是主要的,可能只是曾经涨满过我们监狱下水系统阴暗恶臭的管道的三股最大水流中的一股。 
  在此以前有二九三O年的水流,浩如鄂毕河,把一千五百万上下(说不定还要多)的庄稼人塞入冻土带和泰加林。但庄稼人是沉默寡言、不识字的人,他们既没有写申诉书,也没有写回忆录。对于他们,侦查员无须成夜成夜地埋头苦干,也不必花费时间作笔录只要树苏维埃的一纸决议就够了。这股水流溢进、渗入了永久冻土带,今天连最热心肠的人士也差不多没有谁回忆这件事。好像它并没有使俄罗斯的良心受到损伤。然而斯大林(也是你我)所犯下的罪行,没有比这件事更重的了。 
  以后是四四四六年的水流,浩如叶尼塞河:顺着污水管道,把整个整个的民族和几百万几百万当了俘虏(那是为了我们!)。被赶到德国而后来返回祖国的人驱逐了(这是斯大林采取的烧灼伤口好使它赶快结痂的疗法,免得整个人民的身体都需要休息、喘气、休整)。但在这股水流中,多数也是普通人,也没有写回忆录。 
  而三七年的水流,把有地位的人、有党内资历的人、受过教 
  育的人,也卷进去了,也把他们带到群岛,他们周围有许多受到株连的人留在城市里,而且有多少笔杆子呀!他们现在一起写呀,说呀,回忆呀:三七年!人民苦难的伏尔加河! 
  可是你对克里米亚的鞑靼人、加尔梅克人、或者车臣人说:“三七年”他们只会耸耸肩膀。对于列宁格勒说来,以前已经有过三五年,三七年又算得了什么?而对“二进宫”的人或波罗的海沿岸人,四八四九年不更艰难吗?如果热心于文体和地理学的人们责备我,说我还忽略了俄国的另外一些大河,那么请稍候一下,因为各股水流我还没有说完呢,容我在下面细说。有了水流就不愁不汇成其他的大河。 
  大家都知道,任何器官不进行练习是要衰亡的。 
  因此,如果我们知道,那个被歌颂的并高置于全体活人之上的机关(他们自己用这个难听的词来称呼自己)的一根触须也没有衰亡,相反长得愈来愈长,筋肉愈来愈壮一那就很容易猜到,他们是经常在进行练习的。 
  管道里的水流有脉动,压力有时高于设计标准,有时低于设计标准,但监狱下水道从来也没有空过。我们被压榨出的血、汗和尿,经常拍击着管壁。这个下水管道的历史,是连续不断的吞进和流走的历史,只是汛期和平水期不时交替。水流一会儿较大,一会地较小,还有一些涓涓山溪、沟槽泄水以及被收拢的单独水滴,从四面八方汇合到这里。 
  往下按时间顺序列举的事实,既包括千百万被捕者所构成的水流,也将涉及普通的不显眼的几十人构成的小溪。但这还很不完全,还很贫乏,还受我洞察历史的能力所限。这方面需要由活着的知情人来作许多补充。 
  在列数史实的时候,最难的是开端。因为追溯的年代越远,留下来的证人就越少,传闻湮灭了,模糊了,而编年史却没有,或者已经成为禁书。同时,把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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